葉左肇專欄 之 逢
夜,把寂靜拉得更近。
有人喜歡就是為了它的神秘感。
有人喜歡夜,祇為了它的寂靜。
我總喜歡拖著長長的影子,走在寂靜的街頭,望著街燈,望著倒照在地上的自己。
也許自己是異鄉客的原故吧,走在賽納河畔,雖然可以看到美麗的景物,但內心的煩悶和孤寂卻緊緊的壓迫著自己。
Ami, tu es chinois ?「朋友,你是中國人嗎 ?」在背後響起一陣不大純正的法文。
Je ne parle pas français, mais je suis chinois.「我不會說法文,但我是中國人。」當然,我的法文很差。
「那麼,我們說國語好嗎?」他的國語發音很準。
「我說得不大好。」我望著他。
他看來已有八十多歲,頭髮已經班白,中國人的臉孔很易看得出來。
「我是從香港來的,祇不過一星期左右。」此時,月亮正從密雲中擠了出來,斜斜的照在聖母院的前面,那座拱形的大門上,把寂靜的聖母院顯得更為寂靜。
「你聽過巴黎聖母院這個故事嗎?」他望著斜斜的月光。
於是,由遠而近向著聖母院響起了一陣腳步聲。
「你是說雨果的鐘樓駝俠?」
「其實,關西蒙多已經夠可憐了。」我望著地上兩個影子。
「不!可憐的應該是雨果內心的感受。」
「自己內心所喜愛的卻得不到,而且還要加以毒手,真不明白,他如何忍心把伊絲莫瑞德推下樓去的。」
「其實,不明白的事情多的是。」
「聽你的口音,好像是北方人,對嗎?」我真欣賞他那口純正的國語。
「不!我是台灣人,但是曾經在北京讀了幾年書。」
「你來到法國多久了。」我們回頭向拉丁區行去,但折過石階,於是兩人便坐在賽納河的石階上。
「我離開台灣已經五十多年了。」他看來像有些傷感。
「聽說台灣很美,是嗎?」
「台灣的美,祇在於遊客區,歌廳和北投。」
「你好像不大喜歡台灣似的。」
「不!我喜歡它,因為那裡是我的故鄉。」
「你到法國是為了生活?」我見他有點煩悶,所以想另開一個話題。
「我在這裡祇是為了兩餐,祇是為了逃避。」
「逃避?台灣不好嗎?」我很奇異的望著他。
「自己的地方強被人霸佔了,那有什麼話好說。」他看來不滿台灣什麼似的。
「你還有家人在台灣嗎?」我又想另開一個話題。
「父親在國民軍進台灣時被殺了,母親在兩年前才去世,還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弟弟。」
「你是指國民軍偏安台灣時的二二八事件中殺人?」我一向住在香港,而且又是大陸變色後才出生,所以詳細情況亦不大清楚,便向他問下去。
「他們從大陸逃到台灣,可以說是一個銅板也沒有的,現在就富有起來了,洋樓,汽車,女人,什麼也有,還記得在初進台灣時,在街上開槍殺人,簡直是⋯⋯⋯⋯」
「你父親在那時被殺的?」
「不!是在逼交出田地時被殺的,那年我剛好是十歲,」
「為甚麼你又會跑到這裡,難道不想被壓迫」」我看他有點難過。
「我為了不願被騙,不願看老闆的咀臉,不願看腐敗的政府,不願下一代再像我一樣。但是,我相信未必可以再回去了。到時,台灣就是台灣,不屬於任何人的了。」
「你是指台灣獨立?」
「其實,照現在情況來看,它跟獨立有什麼分別。」
「我絕對不同意,台灣就是中國的一部分,我們幾經辛苦才能從日本手中取回台灣,絕對不可以再分離。」
「但台灣是台灣人的呀。」
「台灣不是誰人的,誰人做台灣的總統都不能改變的事實,台灣永遠是中國的一部分。」看來,我的語氣帶有點說教的味道。
「你真的能再回去嗎?」我望著漸漸被烏雲遮蔽的月亮。
「⋯⋯⋯⋯⋯⋯」
「⋯⋯⋯⋯⋯⋯」
「世界就是這樣的不平等。」他站起身來。
「你要走了嗎?」我抬起頭來望著他。
「你聽過亨利希,海湼的一首詩嗎?」他問。
「那位德國作家?」
「是了,他的《世界和人生太不完整》那首詩你唸過嗎?」他邊行邊說。
「尚未,你能告訴我嗎」」我還是坐在石階上。
世界和人生太不完整
我要向德國的教授請教
他會把人生拼湊在一起
做出一個可以理解的系統
用他的睡帽和他的爛睡衣
㨋住這世界大廈上的窟㝫
他邊行邊唸著這首詩,由近而遠,漸漸消失在寂靜中。
我還是坐在石階上,月亮已經完全藏在雲層中。
夜,提寂靜拉得更近,更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