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 雪落楓城 之 他與她 葉左肇
第三章 他與她
雪落楓城,白霧瀰漫,街燈映出淡黃暈影,彷彿城市也陷入一場靜默的夢境。
羅頌文站在窗前,指尖夾著半支未燃的煙。落地窗外,雪片無聲飄落,一片片貼上玻璃,隨即化作濕痕。他盯著那一點點的水漬,像盯著什麼早已無法挽回的記號。身後,室內一片安靜,只有牆上的時鐘輕輕跳動。
他靠在沙發上閉上眼,夢便悄悄漫上來。
畫面一閃,他看見沈青的笑容,那是在皇后街的小咖啡館,她戴著毛線帽,啜著熱巧克力,眼角彎彎地瞇著他說:「多倫多的冬天很適合談戀愛,你說呢?」
畫面跳轉,夜裡的高速公路上,他開車,她坐在副駕,鞋子甩了,赤腳踩在車椅上,放著音樂,唱走音的歌。他記得那天雪特別大,後來車停在湖邊,兩人擁在一塊兒取暖,車窗都結霧了。
又一閃,是沈桐的影子。她坐在他家的餐桌邊,低頭看著一份文件,冷靜、克制,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。可他知道,那並不是單純的「女友的姐姐」。他記得有個雨夜,沈青不在家,沈桐站在門口,濕透了,雙眼卻比外頭的雨還冷。
夢境如碎片般交錯,每一段記憶都像從過去抽出的光影,打在他的臉上,有些溫暖,有些沉重。
他在夢中輾轉,眉頭緊皺。彷彿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,終於在雪夜裡潛回他腦中,不肯放過。
雪繼續落,城市像被一層溫柔卻沉悶的寂靜覆蓋。羅頌文的眼皮沉重,身體早已倚入沙發的弧線中。他未曾真正入睡,卻也無法抗拒那些潛伏在意識深處的影像,一層層翻湧而來。
夢裡,他與沈青在士嘉堡懸崖公園。初春,還未褪盡寒意,她穿著他的大衣在風中奔跑,回頭朝他喊:「你都不怕我掉下去嗎?」他笑,卻沒有回答。其實他知道她從來就喜歡挑釁邊界,感情的、道德的、人生的。
畫面忽地一轉,他夢見自己在走廊裡追著兩個重疊的身影,一個是沈青,赤腳、狼狽,頭也不回地跑;另一個是沈桐,步伐穩重,眼神卻隱約閃著什麼。他追不上,兩人的影子越拉越遠,最後在一道房門前停住。
門開了,是他自己的公寓,沈桐走了進去。他記得那晚她來得很晚,說是順路拿東西。他沒問她拿什麼,只記得她站在他書櫃前,手指隨意地滑過一本本書,忽然問他:「你真的了解沈青嗎?她很多時候,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。」
他記得那句話像冰一樣凍進他骨子裡。那一夜,他們什麼也沒發生,卻從此之後,彼此的距離,再也回不去。
夢裡最後一幕,是一通模糊的錄音。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怒吼,夾雜著沈青的啜泣。她反覆說著:「你不懂,我不是你以為的那樣……你以為你能控制我,連我姐姐都控制不了我!」
然後一切戛然而止。
羅頌文驚醒,額頭滿是冷汗。落地窗外,雪仍在落,只是更密了些。他望著那空盪的客廳,彷彿夢裡的一切仍在迴響,沈青的笑聲、沈桐的背影、自己的沉默。這座城市,這場雪,似乎從未真正放過他。
羅頌文從沙發上坐起來,像是從水中猛地浮出,心跳砰砰作響,喉嚨乾澀。他摸了摸額角的冷汗,隨手抓起沙發邊的水杯,一口飲盡,卻止不住那股從胸腔蔓延出的壓迫感。
他看了一眼手機,凌晨四點十二分。訊息欄乾乾淨淨,沒有沈青的、也沒有沈桐的。
他站起身,在客廳裡來回踱步。夢裡的話語像釘子一樣,一句句釘進腦海。
「你以為你能控制我,連我姐姐都控制不了我……」
他突然想到那段時間,沈桐搬走後,沈青的情緒越來越不穩,有一晚她從外頭回來,臉頰紅腫,眼睛像哭過整晚。他問她發生什麼事,她卻只是冷笑:「你最好永遠別知道,知道了你也會走。」那晚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摔東西,摔的不是他的手機,而是她自己的。
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她生命中的某種秩序,但其實,他只是一段混亂中的某個靜音鍵。他從來沒真正走進去過——她的心、她的過去、她和沈桐之間,那種剪不斷的張力。
他走到窗邊,雪仍未停。遠處街道被積雪覆蓋,城市陷入一種乾淨卻冰冷的沉寂。他想起那年夏天,三人最後一次在一塊吃飯,是在Bayview一家粵菜餐廳。沈青穿著紅裙子,沈桐全程只吃了幾口飯,臨走時淡淡說:「頌文,青青不適合你。她從小就有些東西,是藏不住也改不了的。」
那句話當時聽來像是姐姐的責備,現在想起,卻像某種提前交代的預言。
羅頌文回到沙發,拿起手機,點開和沈青的聊天記錄,最後一則停在兩週前。她傳來一句:「你會想我嗎?」他那時沒回,因為他剛得知她可能又開始接觸那些他最害怕她碰的圈子。
他猶豫片刻,終於點開通訊錄,滑到她的名字,按下通話鍵。
鈴聲響了三聲,無人接聽。
他苦笑,把手機倒扣在茶几上。
夢已醒,但雪仍未停。這城市太大,回憶太多,人卻總是在最冷的時候,才開始想念真正的溫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