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起鳯陽 4 葉左肇
第二章:黃塵孤影
此際,天灰如墨,殿中寂靜無聲,朱元璋斜倚在龍榻之上,氣息微弱,眼神卻仍帶著過往征戰沙場時的冷厲。他緩緩抬頭,看著跪在榻前的皇太孫朱允炆,那少年眼中含著淚,卻強自堅忍。
朱元璋忽然笑了,笑得蒼涼又複雜,他的目光穿透眼前這個繼位者,仿佛望回到那個餓著肚子在淮右行乞的自己。當年他也是這般年歲,滿身風塵,腳踏爛泥,眼裡卻燃著要活下去、要改命的火。
「允炆啊,朕……也曾像你這樣,瘦瘦小小,無人依靠。」他聲音微啞,「可朕憑一口氣,一把刀,一腔恨,把這天下奪來了。」他頓了頓,眼中浮起一絲疲憊,「如今這江山要交給你,記住,不是坐在龍椅上就叫做皇帝。要守得住人心,也要狠得下心。」說罷,他閉上眼只餘一縷殘光,映著昔日乞丐少年與開國皇帝的影子,重重疊疊。
風沙捲起荒村的黃土,少年朱元璋縮在破廟牆角,一身破絮單衣擋不住呼嘯寒風,他的手裡緊攥著一塊從廟門外討來的餅,還未入口,便被一腳踢飛。「叫你這小叫化子也想吃!」幾個年紀比他大的混混哈哈大笑,將他推倒在地。泥水濺在臉上,餅掉進土裡,被人一腳踩爛。
朱重八沒有哭,他只是死死瞪著那群人,雙眼通紅,像野狗一樣咬著牙。他知道,哭沒用,求也沒用。這世道,誰拳頭大誰說話,連活著都要搶。「記著你們的臉……」他在心裡默念,聲音低得像塵土裡的風,「等我有一天有力氣、有刀,就一個一個找回來。」
他撿起那塊沾滿泥的餅,小心地吹了吹,依舊塞進嘴裡。餅是冷的、苦的,還帶著腳印的鹹味,可他吃得一口不剩。因為這是他今日唯一的飽食,也是他明日活下去的命。
至正四年四月(1344年)淮北大旱,引發饑荒,初六父崩,初九兄亡,廿二母逝。16歲的朱重八,一個貧農之子,在瘟疫與饑荒中,親手埋葬了父母兄長。烈日無情地烘灼著淮北的土地,莊稼早已枯死,水井見底,風中帶著燒焦的草根氣味。瘟疫與饑荒齊至,村中哀鴻遍野,哭聲與呻吟混作一片。
朱重八跪在破屋前的黃土堆中,雙手滿是血泥,臉上汗水與淚水交錯。他的父親躺在一旁,身軀早已僵冷,雙眼半睜,彷彿死不瞑目。三日前他才將兄長草草埋葬,昨日又看著母親咳血而終。如今,只剩他一人,像一株被風雨刮剩的枯草,孤零零地站在這個世界上。
他挖土的動作愈發急促,手上的血泡早已破裂,痛得他咬牙切齒,可他一聲不吭。他不願哭了——哭也改變不了什麼,這世道早已無情到連哭聲都嫌多餘。
簡陋的墳頭旁,他一寸一寸地將父親的屍身放下,沒有棺木,只有一件母親臨終前給他留下的舊被。他蓋上土,拍平泥,跪下磕了三個頭,額頭重重撞在乾裂的泥地上。
他低聲喃喃:「爹,娘,哥……你們先走,重八還得活下去。」
風從墳堆旁吹過,捲起黃塵,也吹亂了少年消瘦的孤影。他站起來,眼中早已沒有淚,只有一種叫做命運的沉默與倔強,像是天地間最後殘存的一點火種。
朱重八埋了爹娘後,村已空、家已無,他站在那片黃土墳前,茫茫四顧,心如死灰。腳下的土地,不再是家鄉,而是一口活墳。夜裡他靠著枯井睡下,餓到迷糊時,只覺得身旁不斷傳來鬼哭聲,那是死去親人的召喚,還是命運的嘲弄,他也分不清。
三日後,他拖著飢餓與病氣未清的身體,一步步南行,離開了淮右。他無處可去,只聽人說,皇覺寺能施粥、能留人。那是他最後一絲念想。當他抵達皇覺寺時,已是滿身瘡痍,像一隻風中搖搖欲墜的野狗。
寺中老僧見他神情木然,目光如灰,問他:「施主欲求何?」
他沉默良久,沙啞回道:「我只想活命。」
老僧不再多問,讓他留下打雜。那年夏天,他掃地、挑水、燒柴、洗缽,日復一日,像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。直到一夜,他夢見父母在水中招手,那淒厲的哀喚讓他從夢中驚醒,跪倒佛前,淚如雨下。
翌日,他自請削髮,拋卻塵世名姓。他說自己業障深重,若不能渡人,便渡己;若不能為父母求來來世安寧,便用此生懺悔。
從此,他不再是貧農朱重八,而是「一個無根的人」。但在那光頭與僧袍底下,一顆不肯認命的心,已悄然在灰燼中燃起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