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起鳯陽 5 葉左肇
第三章:少年重八
朱重八跪坐在蒲團上,剛剃過的頭皮泛著青光,仍隱隱作痛。他垂下眼簾,似是懺悔,卻又像壓抑著什麼。
老和尚拈香合掌,靜靜注視著這個新入門的年輕人,許久,才開口。「施主既已削髮,從此與紅塵斷念,可真放得下?」
朱重八沒有立刻回答,良久才低聲道:「貧僧……只是暫避兵亂,非為修行。」
老和尚點頭,語氣平淡:「逃得了一時,逃不了一世。貧僧當年也曾披甲殺敵,終究放下了。但貧僧知,那刀兵之氣,藏得住身,藏不住心。」
朱重八忽抬頭,眼神堅毅:「若有一日,天下蒼生不再流離,庶民不再餓死溝壑,弟子便真願削髮為僧,護法為心。」
老和尚看著他,似是嘆息,又似欣慰。「那便先從靜坐一炷香開始吧。天下尚遠,心火當先熄。」
香煙裊裊升起,朱重八低頭盤坐,眼中那一抹不甘,卻越燃越盛。
寺中廊下,晨鐘甫止,眾僧列隊準備出門化緣。老和尚手持木魚,輕敲一下,聲音清脆如晨風。眾僧依次領取缽盂,朱重八卻站在原地,遲遲不動。老和尚望向他,輕聲問道:「重八,怎的還不動身?」
朱重八低頭看著手中空空的缽,眉頭緊鎖,低聲道:「師父,如今天下饑荒四起,兵賊橫行,百姓連粥水都無,我等出門化緣,不是與民爭食?」
老和尚不怒不語,只撫著鬍鬚,道:「你以為化緣,是為了討飯?」
朱重八抬頭,眼中有疑。
「化緣,是修行人的慈悲與試煉。不是為了一口飯,而是為了一念心。」老和尚頓了頓,語氣緩慢而堅定,「你若見人困苦,便施一碗粥;若見人寒冷,便解一襲袈裟。此為緣,非為取,是為予。」
朱重八沉默片刻,忽問:「若我空手而歸,卻換得村中數人飽暖,師父會怪我違戒否?」
老和尚朗然一笑:「若真能如此,便勝過千缽萬飯。」
朱重八終於提缽而行,步伐雖沉,目光卻亮,似已在亂世中找到一絲路的方向。
淮右鄉村,黃土飛揚,殘屋破瓦,寒風吹得衣襟獵獵作響,朱重八踏著泥濘小路,手持缽盂,行至一戶人家前。屋門半掩,門前枯井旁坐著一老嫗,面容枯槁,懷中緊抱一孩童,衣衫襤褸,眼神呆滯如灰燼。
朱重八上前,合掌低聲道:「阿彌陀佛,施主可願施一口食,廣結善緣?」
老嫗抬頭,望見他身披僧衣,臉上浮起一絲苦笑:「我娘倆三日未進米糧,師傅若不嫌棄,只能施你一陣風寒。」
朱重八聞言一震,默然低頭,看著缽中空無一物,忽而從懷中取出寺中所攜的半個饅頭,雙手奉上。
「此非乞食,而是還緣。娘子且收下,給孩兒充飢。」
老嫗驚愕,連連推拒:「你是出來化緣的,怎可反給我……」
朱重八執意將饅頭放入她懷中,道:「我餓一日無妨,若孩兒餓一日,怕是命也無了。」
老嫗眼中泛起濕意,望著朱重八的背影逐漸遠去,低聲喃喃:「這和尚……與別人不同。」
朱重八繼續前行,身後是寒風呼嘯,身旁是饑民沉默。他的缽中依舊空空如也,卻覺得比任何時候都沉重。他低聲念了一句佛號,腳步更堅定了幾分——
這世道,是苦;但有人願渡。
皇覺寺荒涼清苦,僧人多為逃難避世之人,少有真正精通佛理者。朱重八初入寺時,只是個挑水掃地的小沙彌,日復一日,為僧人奔走勞役,心中雖有不甘,卻無可奈何。直到有一日,寺中老僧慧遠見他聰慧勤快,便召他入禪房,遞了一本破舊的《金剛經》,說道:「你若真想脫苦,先要識字。」
從那日起,朱重八便在勞作之餘,趁夜燃燈誦經識字。他初學艱難,一個字要描上數遍,一句經文讀上十餘次才記得住。慧遠則每日誦經時,指字教他,慢慢從佛經入手,又引他讀《論語》《孟子》,講古人興亡之理。朱重八雖未曾受過正經學堂之教,卻天資過人,記憶驚人,不到一年,竟能通讀經書、書寫粗字。
他漸漸明白,佛經不僅講生死輪迴,更藏世道興衰;聖賢之書,不只教人為善,也教人治世。在經卷之間,他第一次感到,命運不只是逆來順受,也許可以奮力一搏。書中那些古人從貧賤中崛起、開創天地的故事,像火種一般,悄悄在他心中點燃了未來的渴望。
有日當朱重八站化緣回來,在皇覺寺破敗的殿前,望著朦朧的山門,他的心如同那灰白的天色,沉鬱而迷茫。他在這裡度過了四年,吃齋唸佛,掃地挑水,原以為能在佛門中尋得一線清明,擺脫世間的苦厄。可是寺中斷糧的日子越來越多,和尚們餓得面黃肌瘦,甚至有人夜裡逃走,投奔富戶。朱重八終於明白,佛祖慈悲,卻救不了人間的飢寒。他不是不信佛,而是再也等不起那一場空門中的解脫。
朱重八每日掃地念經,夜裡卻夢見自己騎馬披甲,踏過黃河,直入京城。夢裡的他身披赤袍,手持寶劍,萬民朝拜。他不知道這夢從何而來,只知醒來後心中騷動難安。某夜,寺外風雷大作,他立在屋簷下,仰望翻滾的雲層,一隻飛鳥從黑雲中俯衝而下,掠過他頭頂,向南飛去。他喃喃道:「這鳥,是要去找風口,還是要掀風浪?」
他要離開,不為名,不為利,只為活命。若活不下去,何談修行?他低頭合十,對佛像叩首三次,然後轉身,踏上了一條誰也未曾預見的路。至正十二年(1352年)辛丑二月,朱重八決定離開皇覺寺,他身無長物,腳踏破草鞋,沿著江南小道一路南行。春寒料峭,他靠乞討與替人做雜役度日。
有日,天已全暗下來,夜風夾著山野的冷意,吹得他打了個寒顫。他縮了縮脖子,正準備下山,忽見前方柴樹邊,一個身影正蹲著啃饅頭。
那少年約莫與他年歲相仿,粗布衣裳上沾著塵土,背後還背著一根破長棍,臉上帶著野氣與警覺。見朱重八盯著他,警惕地站了起來:「你幹嘛?想搶吃的?」
朱重八搖搖頭,笑了笑:「搶?你認為我會搶你的嗎?我就是……聞到饅頭味兒了。」
那少年怔了怔,忽然笑起來:「你老實得好笑,這世道,老實人活不久。」
朱重八也笑:「可壞人活久了,也不見得活得好。」
那少年打量他片刻,忽然遞出半塊饅頭:「算了,看你餓樣,給你一口。」
朱重八接過來,大口咬下,風一樣吞了下去,還不忘說聲謝。
「我叫常遇春。」少年拍了拍胸口,像個俠客模樣,「你呢?」
「朱重八。」他擦了擦嘴角的屑渣,「我家窮,排行老八。」
常遇春哈哈一笑:「我家更窮,連排行都不管我了。」
兩人相視,突然都笑了起來。那笑聲在山林間傳開,帶著一股少年氣的自在與未來不可知的豪氣。
那一夜,他們躺在破廟牆邊的乾草堆上,看著星空說話,從吃不上飯談到打惡霸,從命運談到夢想,談到有朝一日,如果真能翻轉這亂世——
「你長我兩歲,我叫你聲大哥了,他日如果大哥當皇帝,我當將軍,怎樣?」常遇春側頭問。
朱重八望著星河,嘴角微揚:「好,到時你可得記得,是你先說的。」
兩個少年就在亂世中話別,朱重八繼續南行,途經滁州時,聽聞城外聚義山寨中有一支紅巾軍正廣納義士,為首者名喚郭子興,乃當地豪傑,號稱願收天下苦人共抗元廷暴政。朱重八聽罷,心頭一震。他自幼顛沛,父母兄長死於疫病饑荒,深知官府苛政與貪吏之害,見那紅巾軍義旗高舉「明王出世、驅除胡虜」,不覺熱血沸騰。
他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山寨門前,守兵見他形容枯槁,幾欲驅趕,朱重八卻聲如洪鐘,朗聲道:「我朱重八,願為義軍效命,縱死無悔!」話音剛落,恰逢郭子興親自巡寨,被他的氣魄所動,命人帶入營中細問來歷。郭子興見他語言有條、心志堅毅,便破格收為麾下,令其先在軍中操練,從小卒做起。自此,朱重八的命運,悄然轉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