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起鳯陽 16 葉左肇
第十章:誅權固本
洪武二十九年正月十五,京師元宵,萬燈齊明。
天街如晝,市肆熱鬧,宮中卻是一片沉寂。朱元璋倚榻難眠,翻身百遍,冷汗透衣,忽然昏沉中夢回盛夜。
夢中,他獨著常服,微服而出,自御街而下,至聚寶門外。市井如故,人聲鼎沸,燈彩萬千。他攜手負袖,隨群眾觀燈。
忽有一盞花燈異於諸燈,高掛於市口,燈上繪一大足婦人,坐懷西瓜,笑容詭異,眾人駐足私語。
朱元璋仰首凝視,忽覺心頭一震,面色驟寒,自言自語:「此畫何意?婦人大足,乃影射淮西;懷抱西瓜,是笑我朱姓為瓜之空囊乎?」
夢中氣息驟冷,身後黑影成列,耳邊風聲變冷語:「訕上之罪,不赦。」
次日驚醒,大汗如雨。
朱元璋坐於榻前,久久不語。隨即召錦衣衛指揮使蔣瓛入內,低聲囑咐:「聚寶門外某巷某鋪,昨夜有妖言惑眾之燈,徹查無赦。」
蔣瓛領命,不問緣由,即刻派人搜巷而入。是日暮時,戶部報曰:「燈主乃工匠鄭某,一家共九口,皆不識字,疑為鄰人所代畫。」
朱元璋眉不動,語聲沉沉:「鄭某訕上,一門九族皆誅。其鄰亦不能無咎,俱發充軍。」
蔣瓛應聲,朱元璋起身步出殿外,仰望元宵餘燼,長嘆一聲:「世人戲我,不知朕心苦寒。天下之主,原是孤舟逆水耳。」
自此,元宵之夜,京師燈市再不敢繪人形,民間諺語悄傳:「畫瓜不敢西,婦足莫敢描。」
太監高力士記於日錄:「自藍玉案後,上意多變,或夢中得言,或燈下覓影,疑人如狐,夜半自驚,往往呼左右問:『那婦人足為何大?』」
宮中從此禁語「足」、「瓜」二字,錦衣衛巡夜不止,城中更無春聲。
有日,劉基披素袍入朝,手持新策一卷,字題:《牧政十要》。其言直指軍中貪腐、地方豪強復起,並主張「設密使於諸路,專察官吏」,削地方兵權於文臣之手。
朱元璋閱後頷首:「此策甚合我意。」
翌日朝會,朱元璋命李善長與劉基同議《密察之策》,欲使文臣持權巡檢。
李善長面色微變,拱手答道:「劉參政之議雖善,然密使之設,恐亂常制、損朝綱。臣請主公三思。」
劉基淡然回道:「大亂之世,豈能守常?若不拔根革弊,何來清明之治?」
兩人對視,一如平靜水面下的風雷交鋒。
數日後,李善長上疏《政務五律》,主張設六科給事中,分掌糾察、彈劾、陳言等權,歸屬中書,架空密使權力。
朱元璋觀後沉吟,笑道:「善長亦有謀矣。」
此策一出,劉基所提密使雖未廢,但實權大減。劉基閉門不出,數日不朝。
朱元璋命人召之,劉基只回一紙折子:
「臣不畏賢人之辯,畏小人之謀。權柄既失,理不可為。」
又一月,朱元璋擬定「戶籍新制」,劉基提議:
「賦役需均,民心可安。應分三等田籍,嚴記族產,令富不得欺貧,強不得奪弱。」
李善長卻在內廷上言:「均田過急,恐動宗族勢力,引地方震動。應緩推行,自上而下,循序而進。」
朱元璋權衡再三,改劉基急策為緩策。劉基聞訊,冷笑曰:「律者止變之器,而非興國之法。」
宮中酒宴,眾臣歡談,唯李善長與劉基對坐無語。
李善長斟酒為辭,淡言一句:「參政之才,古來少有,只是鋒芒太盛,恐難久留中樞。」
劉基回以一笑:「丞相之謀,精於人事,長於制衡,然天道非可制者。」
二人舉杯,皆不飲,眾臣觀之,皆暗自生寒。
朱元璋私下對馬皇后言:「善長穩重,基則果決;一文一謀,皆我左右手。然二虎不容,終須抉擇。」
馬皇后低聲回道:「權在主公,心在天下,二人之爭,皆為一人之利。」
朱元璋靜默不語,目光落於殿外深雨,似已心有所斷。
應天十七年,仲秋,黃葉入階,朝堂寒意初現。
劉基乞病辭歸青田,李善長亦上書「年老體衰,願讓賢者」。朝中中樞頓失雙輔。
劉基悄然退隱西湖,臨行只留一句話:「龍性難馴,猛者先亡。」
朱元璋召胡惟庸入殿。彼時胡尚為中書左丞,文采不顯,跪拜時目光卑微,語聲細若蚊鳴:「臣惟庸,不才,願分憂主上左右。」
朱元璋凝視片刻,笑道:「我知你是個『聽話人』。」
自此,胡惟庸開始出掌中書印綬。
胡惟庸一上任,先行「理印平章」之制,凡文書必先經手,然後傳遞內廷。
他廣用親信,如蔣瓛、涂節、林賢等人分掌六部,密織朝中網絡;又收買給事中與御史,令彈劾之風,漸趨沉寂。
朱元璋偶發雷霆,下旨追究某地失政,胡惟庸早已備好人名、證據與懲策,奉旨如神。
內廷太監私議:「胡相真是聖上肚裡蟲。」
胡惟庸深知朱元璋忌外戚、憚武臣,便奏陳密策:「主公,軍功雖偉,然多聚私兵,結黨營私。臣請奏設『都察院』,專察軍中失律之風。」
朱元璋沉吟:「軍權不可任其自長。」
不久,都察院設,胡惟庸親自舉薦官吏,調查軍中徐、常、湯三系勢力,兵權日散。
湯和在家嘆曰:「昔日我等封侯拜將,如今不若一書吏手中一筆。」
胡惟庸又大興書院、禮部考選,將進士與寒門之士納入朝堂,削世家門閥。
對內官則私許封賞,令宦官出入機密,不通於外,唯命是從。
李善長聞之,冷笑曰:「此人,才短志大,若虎出柙,禍患不遠。」
朱元璋卻只回一句:「朕要的,不是賢人,是順人。」
某夜,大殿無燈,朱元璋披衣夜坐,問胡惟庸:「中書之權,汝可擔得住?」
胡惟庸跪伏不動,道:「臣不為權,只為主上解憂。」
朱元璋望著案上劉基所留手札,輕聲一語:「劉基多謀,卻少膽;李善長多法,卻少斷。你呢,雖不賢,倒聽話。」
洪武三年,中書左丞楊憲獄死,天下始知皇帝不容有二心之臣。
楊憲本忠直,政務通達,然屢奏政事違逆朱元璋之意,常於朝中語涉律法之上,忤逆聖心。朱元璋未發一語,然暗令錦衣衛調查其家族、書信、言談。旋即以「越權干政」之罪下獄,處以棄市。朝中震動。
洪武十五年,錦衣衛設。是日,皇城內設指揮所,黑衣銀帶,夜出不言。
蔣瓛受命為指揮使,專掌內廷機務、密奏密捕、監察百官。朝臣私語曰:「錦衣一出,則百官色變;獄中無日月,出口無生還。」
有人問朱元璋:「此制太密,恐有逆於臣心。」
朱元璋冷笑道:「江山是朕打下的,不是與諸侯共天下。若容百官結黨,則朕之子孫何存?」
洪武二十六年,藍玉案起,大明朝堂自此血色如霜。
藍玉者,開國猛將,北征漠北,斬元廷脅王於漠南,凱旋還朝,權勢熏天。朱元璋賞之爵禮,然心中警兆漸起。
是年春,蔣瓛入奏,密呈密本:「藍玉夜聚諸將於西苑,論兵說勢,語涉異志,其言曰:『今日藩王多幼,主上老矣,大明江山,豈能終歸一姓?』」
朱元璋閱畢,沉默良久,只道一句:「封狼居胥者,果敢望朕之基乎?」
遂下詔,命錦衣衛於三日內圍藍玉府,籍其家,收其檔案、私兵、圖紙。藍玉遭剝皮虐死西市,妻子、宗族、姻親,盡數伏誅。
此案牽連十三侯、二伯,獄成,誅及一萬五千人,號曰「功臣血案」。
昔日開國功臣者,或死於獄、或亡於流,朝中無人敢言「舊時戰將」四字。徐達已逝,李善長早退,常遇春死於兵前,劉基避隱山林,惟有一蔣瓛,專擅耳目之權,笑立皇階之下。
百姓私語曰:「朱公昔言與民共天下,今則與影共君王。」
朱元璋登御座而視天下,低語自語:「朕非不愛功臣,實不得不防也。若不誅之,百年之後,社稷又為他人笑耳。」
他回望應天宮牆,歲月久遠,風掠龍旗,竟無聲。江山已定,星辰在握,然身旁再無一人敢直視其目。
編者按:
朱元璋晚年多疑成性、以刑威治國,權力之巔反使他形影自困,舉目無人可信,耳目皆成風聲。此夢境,便是權力病態的投影,民間一燈,竟致三百人死、鄰里盡流,是荒謬中透出歷史的真實殘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