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起鳯陽 17 葉左肇
第十一章:風還鳳陽
這是朱元璋一生波瀾壯闊之後的「回望」時刻,那個從放牛、乞討、出家、起兵,再到登基稱帝的男人,終於重回他的根——鳳陽,中都。他不再是那個赤腳走泥路的貧子,身邊不再是兄長與父母,而是一群「順從」的臣子與浩浩江山。
洪武三十一年秋,太祖駕幸中都鳳陽,祭祖陵於皇城之東。
山川依舊,村落早已不存,田畝之間,宮闕參差,鐘鼓齊鳴,旌旗如林。往昔朱元璋所放牛之地,今已立為祖陵神道,百官列陣,四野寂然。
朱元璋身著深衣,披素袍,步上陵臺,不語片刻。
他望著遠處鳳陽舊村,草木早非昨日,惟有那土色與山勢依稀仍是童年模樣。風吹袍袖,心中翻湧。想起兄長死於疫癘,父母餓殍於野,妻兒顛沛,僧袍染血——一切如夢,亦如鐵。
他低聲問身邊老臣胡惟庸,語如私語:「我出於此,歸於此……天下至此,一統江南,威震北疆,錦衣百萬,宮闕萬間,祖宗在天有靈,應可告慰。惟此一生,可問心無愧否?」
宋濂俯首,答曰:「陛下自貧寒而興,自草莽而王,掃胡虜,定乾坤。今日百姓得以安居,戶有恒產,老幼得食,皆頌聖德。陛下心安,萬民自安。」
朱元璋久久無語。片刻後,轉身下臺,經神道時忽立足不前,微仰天,低語:「孤本一農子,終得為天子。然天子之路,孤矣,寒矣。」
黃葉落地,侍從不敢言,宮車徐行,一路靜靜駛出中都皇城,風過長街,遠山如畫。
這是一個極具深意、帶有宿命色彩的命題。朱元璋的一生,就是歷史的最大悖論。
他出身於民間、飢寒交迫,親歷苛政與兵亂之苦,以「反暴政、濟黎民」的信念揭竿而起,卻最終成為一個以恐懼鞏固政權、以殺戮立國威的統治者。他曾說要「與民共天下」,卻在登基後屢屠功臣、設錦衣衛、誅連無數;他立法嚴苛、控制思想,明明想護國固本,卻反令天下噤聲。
暮年,朱元璋於午門獨坐。
庭無一人,殿角風起,燈影搖晃。他命太監退下,披袍倚柱,靜觀殿前丹墀。
他低聲自語:「我,朱元璋,一介貧農,兒時無飯,兄餓父死。為求三餐,削髮為僧。後天下大亂,流寇四起,胡虜橫行。孤起義於皖地,得眾心扶持,誓以平亂、解民倒懸。彼時心志,天可鑑之。」
他手抚膝,聲色低沉:「可如今呢?孤已稱帝三十年,宮闕萬間,律法森嚴。功臣死盡,諸侯削弱,百姓噤語,不敢夜談朝政。京中小兒見錦衣,啼哭止聲。孤本為民而起,緣何民反懼孤如虎?」
他仰頭望著暗淡燈火,忽覺一陣寒意透骨。
他夢過太初時自己在荒廟中拾柴火的樣子,也夢過淮水岸邊餓死街頭的童子。那些曾與他並肩的人——湯和、常遇春、藍玉、李善長……一個個如流星墜落,只剩他獨守江山。
「莫非……天下真不能與人共治?孤之所為,真無可免?」
風過,燈滅。
朱元璋仰望長空,風起雲動。
他低聲自語:「風起鳳陽,終歸塵土。但願後世不忘此間苦與勇。」
編者按:晚年,朱元璋駕幸中都,登臨祖陵。他望著昔日貧村,如今宮闕林立,百姓安居,心中五味雜陳。他問身邊老臣:「我出於此,歸於此,此一生,可問心無愧否?」老臣曰:「天下黎庶,皆頌聖德。陛下心安,萬民自安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