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暴之岸 之 傘下的同盟

第四章：傘下的同盟

第二日，上海的天空陰得像一張被煙灰揉過的紙。

細雨從晨霧裡落下，梧桐葉邊緣積起水珠，仿佛城市在默默流汗。

郁達夫走在霞飛路，外頭的世界潮濕而窒息。他原本想趁清晨人少，去附近的書報社處理稿件，可走到街角時，忽然看到了一把黑色的雨傘。

雨傘下站著沈若昀。她像是等了很久，眉間有一抹未散的夜色。

「你怎麼——」

郁達夫才開口，沈若昀便抬手示意他別說。

她的指尖微微顫抖。

「你被跟蹤了。」

這句話比雨更冰。

郁達夫沉默片刻，才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。街角不起眼的報攤旁，確實有兩個男人站著，看似在翻報紙，但姿勢僵硬得像木偶。

郁達夫心裡泛起一陣冷意。

兩人共撐一傘，向另一條街匆匆走去。

雨落在傘面上，發出細碎如紙張摩擦的聲音。那聲音讓人聯想到某種被悄悄撕裂的命運。

沈若昀低聲說：「你那篇文章已經傳開了，不只某些軍閥不滿，左翼文人也有人說你危言聳聽。現在的上海，沒有什麼比『立場』更危險。」

郁達夫忍不住苦笑：「我若有立場，也只有一個——寫我所見。」

沈若昀側頭看他，眼神像穿透雨幕：「可寫實，往往是最不被允許的。」

他聽出她話中另有隱情，但她沒有多說。他們沿著淺水漫過的街道走著，直到轉進一家毫不起眼的咖啡館。

咖啡館內昏暗而安靜。

牆壁因潮氣而微微泛黃，木桌上鋪著被磨得發白的桌布。

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肉桂味。

沈若昀選了最角落的位置，等侍者離開後，她才從外套內抽出一張折得很細的紙。

「這封信……本來不該給你看的。」

郁達夫打開信，那是一份匿名的警告，看似隨意，但其中一句話讓他心臟猛地收緊：

「你的名字已出現在三份黑名單上。」

黑名單。那意味著什麼，上海任何稍有名氣的文人都懂。

可能一場毆打。

可能一場失蹤。

可能一場永不被追查的意外。

郁達夫把紙折起，放回桌面。

他的手穩得出奇，像是這份危險並沒有比他心裡的疲憊更沉重。

「你為何要幫我？」他終於問。

沈若昀沉默許久，然後開口：「因為我也曾被盯上。」

她說得輕，但那一瞬間，她眼底閃過的痛楚，比雨夜更深。

「我在大學時寫過一篇評論……只是批判了某些人利用文藝洗白政治。沒想到被視為挑釁，後來我父親因此失去職位，我……被迫轉到這裡。」

她垂下視線，用指尖輕輕碰著咖啡杯沿。

「所以我懂——這個城市永遠懷疑那些說真話的人。」

郁達夫沒有說話，只是慢慢呼出一口氣。他忽然覺得面前的女子，不再只是昨夜敲門的意外，而是一面被風折彎卻尚未破碎的旗幟。

「我們或許……可以一起做些什麼。」郁達夫說。

沈若昀抬起頭，眼中的霧氣被某種光芒驅散。

「做什麼？」

「記錄。」

「記錄我們的時代，不被任何一方綁架，也不為任何一方沉默。」

一句話落下時，外頭的雨聲忽然大起，像是替他們的決定鼓掌，又像在警告。

沈若昀想了很久，終於點頭。

兩人之間，默默形成了一個無聲的同盟。

一把傘下的同盟，一場風暴前的約定。

離開前，沈若昀說：「可是達夫，你要做好準備。這樣的同盟……不會是安全的。」

郁達夫笑了笑，把帽子扶正。

「在這個年代，活著都不安全。」

當他們走回雨中的上海灘時，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在街口緩緩停下。

車窗後，有一雙冰冷的眼睛正盯著他們。

風暴，已經開始靠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