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暴之岸 之 夜色中的筆尖
第三章:夜色中的筆尖
上海的夜,永遠像一張被墨水濺過的紙。外灘的電燈將浪潮照成斷裂的光線,法租界的梧桐影在風中搖晃,宛若一雙雙疲倦的手,在黑暗裡伸出又縮回。
郁達夫走在霞飛路上,風從大西洋的方向卷來,帶著刺鼻的鹽味。這是個不適合寫作的夜,但偏偏是最適合迷惘的夜。
白日裡的文學沙龍鬧得不可開交。新月派一行批評左翼文學刻意政治化,稱其是「宣傳品」,左翼那邊則回擊新月派是「資產階級的溫室花朵」。字句比刀鋒更薄,卻更能割人。
郁達夫坐在爭論的中央,如一個被風刮上屋頂的旅人。他知道兩邊都不喜他——新月派嫌他過於感傷,左翼嫌他過於自由,其他人則嫌他永遠站在邊緣,不肯歸隊。
他本來想呵呵一笑,舉杯喝一口冰過的威士忌,但那個午後,他忽然覺得喉嚨乾得像冬天的井。
他開始明白,文學圈的鬥爭並不比政治溫和多少。甚至更殘酷。因為刀劍只割肉,而文字可以割靈魂。
他回到住所時,已近午夜。
老式樓房的走廊飄著燒煤味,他踩到階梯的木板,發出微響,像是對自己疲憊的回音。
書桌上放著他下午離開時未蓋上的稿紙。窗外電燈的微光照進來,讓那一行行字像某種祕密的脈搏。
他坐下,握住鋼筆,沾墨。
筆尖落下的那一刻,他忽然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孤獨。
他在寫的是時代,還是自己?
那些對未來的憧憬,那些對理想的頑強守護,那些對世界、對國家、對自身命運的質問,都像潮水般湧來。
他寫下:「我常在黑夜裡寫下命運,在黎明前撕碎它。」
寫完,忽覺胸口一空。
他閉上眼。
敲門聲忽然響起——輕輕的,卻帶著急迫。
郁達夫抬頭,一陣意想不到的寒意從脊背滑過。
這個時辰,不該有人來。
他放下筆,起身。走向門時,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上海灘最令人不安的年代:有人半夜來,是為詩,是為酒,也是為秘密。
他緩緩打開門。
門外站著的,是在沙龍裡遇到的女作家沈若昀。
她穿著一件墨綠長外套,外套上染著細細的雨痕。她的眼神比夜色還深,像是背負著什麼說不出口的重量。
「郁先生……我能進來嗎?」
郁達夫愣了一下,點頭讓開。
沈若昀踏進屋內,轉身關門。那瞬間,外頭的風忽然大了,像是某種命運正被隔絕在門外。
「你寫的那篇文章……已經被盯上。」
沈若昀低聲說,像怕被黑暗聽見。
郁達夫沉默。
她指的是他最近發表的〈戰火後的靈魂〉,文章批判地方軍閥、指責當局縱容腐敗,也書寫難民流離失所的景況。
他知道會得罪人,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。
沈若昀望著他,眼裡既有焦灼,也有一種彷彿來自未來的悲傷。
「你最好暫時別住這裡。有人要對你……」
她停住,像是不敢說下去。
郁達夫苦笑,倒了兩杯茶,推給她一杯。
「我不過是寫寫字,能有什麼威脅?」
沈若昀搖頭。
「在這個時代,你若寫出真話,就是威脅。」
屋內一片靜。
窗外的風敲擊玻璃,如同戰火前的預兆。
郁達夫忽然覺得沈若昀的出現不是偶然,更像是故事向他走來。
他坐回書桌前,看見筆尖還閃著微光。
夜色濃得像墨,他不知道該寫什麼,也不知道未來會把他推向哪個方向。
他只知道,這個時代不會給他逃走的路。
而他,也沒有想過要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