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暴之岸 之 黑色車窗後的影子
第五章:黑色車窗後的影子
雨停了,但空氣依然黏著水氣。
街道被落日染成一層微紅,像一封被火燒過的信箋,只剩焦邊仍在冒煙。
郁達夫與沈若昀才走出咖啡館,街角那輛黑色小汽車便慢慢發動。
車身鍍著雨後的微光,沉默地滑向他們,像一頭盯上獵物的獸。
郁達夫下意識攬住沈若昀的手臂,往人行道內側走去。
車窗半降,一縷冷風掠過他耳側,「郁先生,麻煩你上車一下。」
那聲音不高,但冷得像靜止的水。
車門被某個人從裡面推開。
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,明顯不是在「邀請」,而是在命令。
沈若昀欲言又止,眼神急,但郁達夫輕輕搖頭。
「沒事,我上去看看。」他低聲說。
沈若昀皺眉:「你瘋了,他們不是記者。」
「正因為不是,才得去。」
某種倔強,某種無處可逃的清醒,使他沒有退路。
郁達夫上車後,車門立即砰地關上。
汽車嗡然提速,離開上海灘的晚霞,鑽進更深的陰影。
車內坐著兩個男人,一左一右,像生在黑暗裡的雙生影子。
正對著郁達夫的,是個戴著薄金框眼鏡的中年人。
斯文外表掩不住一種官腔式的殘忍。
「郁先生,我們看了你最近那篇文章。」他開門見山。
「倘若世道安寧,你說什麼,我們都無意插手。可惜……現在不是安穩日子。」
郁達夫淡淡回望:「難道文人說真話,也要看日子?」
「不是看日子,是看你得罪了誰。」
金框眼鏡男人慢條斯理地打開一本記錄冊。
裡頭寫著幾個名字,他用指節敲了一下。
「這幾位——」
他微笑得像在談天氣,「都覺得你『不夠識時務』。」
郁達夫看了一眼,心裡沉下去。
文壇的左翼宣傳頭目、軍方出身的報紙主編、以及一名背後有鉅富撐腰的雜誌創辦人。
三方勢力互相不服,但至少有一件事能讓他們「一致」:他們都想讓郁達夫閉嘴。
金框眼鏡男人闔上冊子。
「我們不希望你惹麻煩,也不希望你……被麻煩惹上。」
語氣溫柔得像安慰病人。
車子忽然轉入一條偏僻的弄巷。
兩名黑衣人立刻拉起車窗,整個車內陷入陰暗。
金框眼鏡男人向前傾:「郁先生,你需要一個朋友,而不是敵人。」
這句話,像一把刀親吻著皮肉。
車子終於停下。
黑衣人替他推開車門——不是在請他離開,而是「放他走」。
雨後的冷風撲面而來,彷彿洗掉車內的壓迫。
郁達夫站在弄堂裡,看著那輛車像吞下秘密的黑蛇,靜靜溜走。
他沒有怕,但胸口像被冰浸過。
這不是文學圈的惡意。
這是權力的指尖。
他忽然意識到:他寫的不是文章,而是某些人眼裡「不安全的火種」。
郁達夫走回寓所時,天已全黑。
屋裡卻早有人等著。
沈若昀。
她站在窗邊,手邊還放著一杯未喝完的茶,像一直站著等他的歸來。
看到他時,她的眼神湧出一種混合著擔心與怒氣的情緒。
「他們對你做了什麼?」她低聲問。
郁達夫脫下外套:「沒有打我,也沒有威脅。只是……示意我該閉嘴。」
沈若昀咬緊下唇:「你不能再這麼寫下去。」
「可我若停筆,不就等於承認他們的對嗎?」
「你不是承認,而是保命——」她話沒說完。
郁達夫走近她,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見她眼中的恐懼並非怯弱,而是因為太深地了解這個時代。
沈若昀抬頭:「你答應過我,要活著記錄。」
他愣住。
原來她也在意他的命。
郁達夫沉默良久,打開書桌抽屜。
幾份未完成的稿件散落其中,題為:〈上海的風暴前夜〉,〈文人的同盟與裂縫〉,〈城市的影子們〉
每一篇,都是火種。
沈若昀走到他身後,看著那些稿紙,輕輕道:「達夫,你知道,他們不是要你改,而是要你消失。」
那一瞬,靜得只剩筆墨味。
郁達夫終於握住她的手——不是衝動,而是一種深切的清醒。
「我會活著。」
「但文字也要活著。」
沈若昀閉上眼,像是接受,也像是害怕。
像是什麼在夜裡炸開。
兩人一同望向窗外。
街頭遠方有煙竄起,隱隱傳來嘈雜與奔跑的腳步聲。
沈若昀臉色一變:「又是報館打鬥?」
不。
郁達夫心中一凜。
那不是文人打架的聲音。
那是一種更深、更黑的預兆。
上海灘,正被某個看不見的巨手推向深淵。
窗外的煙越升越高,夜色像被撕開一條縫。
風掠過紙窗,吹亂郁達夫桌上的稿件,散成一地的白。
那白紙在黑夜裡跳動,如同被風暴召喚。
真正的風暴,從車窗後的影子開始,正席捲整個城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