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東坡夢長安 之 夢裡王弗還
第七章:夢裡王弗還
黃州秋深,霜葉落盡。雪堂之外,夜色如水,江聲遠遠,如訴如歌。
蘇軾連夜書文至深夜,案上燈油漸乾,紙上留有未盡之句。風起時,他披衣上榻,未及成眠,便夢魂浮動,彷彿踏上了他熟悉又陌生的那條長街。
那是眉山老家,梅樹開得正盛,香氣盈巷。風一吹,瓣如雪。
她來了,王弗,自他少年之妻,病逝已十餘年,如今卻仍容貌如初,眼神裡有他記憶中那道不語的溫柔。
她只是看他,淺笑,手中抱著針線與書冊,一如他離家赴京那年,臨門相送的模樣。
蘇軾不語,千言萬語已哽在喉頭。
夢中無風,無雨,只有梅香與她低聲說話:「子瞻,近來可好?」
他低下頭,像一個犯錯的少年:「我……多年未夢見你了。」
「我也多年沒敢來,怕你在塵世太苦,怕見你白髮,又怕你忘我。」
他握住她的手,竟覺微涼,指尖冰如水。他說:「我怎會忘?每夜對月,總覺你站在我身後。每聞梅香,總疑你在門前。」
王弗輕歎:「你詩中多我,卻不再呼我。」
他頷首:「我怕呼出來,就醒了。」
她望著他蒼老的面容,拭去他鬢角霜雪:「你比我想像的還老。」
蘇軾笑了笑,眼中泛出一層霧氣:「你一直都是我未竟的詩,一開頭,便再無結尾。」
她低聲說:「我不是詩,是你心中的那點光。」
「你走後,我才知道,什麼叫靜。」
「你總說詩可入史,詞可達志,可我只想問你一句:你快樂嗎?」
蘇軾望著她,良久,低聲回答:「曾快樂,後來懂了苦中樂,便也算是快樂。」
風忽起,夢中梅花紛紛而落。她的身影逐漸模糊,聲音如水遠去:「子瞻,莫念我,我已在你詩裡安生多年。你還有很多路要走……」
她轉身欲走,他慌忙追去,卻只見空山一片雪白。
他大喊:「王弗!」
夢碎,淚濕枕畔。
翌晨,天氣清寒。他不言一語,獨坐雪堂,提筆寫下:
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
千里孤墳,無處話淒涼。
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。
黃庭堅來訪,見詩不語,只低聲問:「夢見嫂夫人了?」
蘇軾點頭,不語。半晌才說:「她說,我詩中有她,她便不孤。」
那天,雪堂前的梅樹又開了第一朵。他走到樹下,輕聲吟道:
燈下影雙時,夢中人一笑。
生別不如死別苦,唯願清風能到。
蘇軾一生未能釋懷的深情表露無遺。王弗,是他生命中最靜默卻最長久的一段情,他在夢中相見,在詩中長守,也在那句「十年生死兩茫茫」中,留下千古一嘆。
魂斷梅前舊夢清,十年煙水一詩成。
人間最是長情苦,不在悲時,在未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