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中失落之書 之 另一個人生的碎片

第六章：另一個人生的碎片

那天的雨，下得不像預期。

它沒有節奏，沒有方向，像是從某個更高處緩慢滲漏下來。街道沒有立刻變濕，而是逐漸失去清晰度，邊界一寸一寸被抹去。沈站在窗前，看著對街的招牌變形，忽然意識到——現實正在鬆動。

書是在這樣的時刻出現的。

不是一本，而是一疊。

它們散落在書店不同角落，像被隨意遺棄的證據。封面各異，有的泛黃，有的嶄新，有的甚至只有半本，彷彿尚未完成。

沈的第一個念頭是錯亂。

他的第二個念頭，卻是理解。

「所以，不只一種。」他低聲說。

「原來你們一直都在。」

他撿起其中一本，封面上寫著一個陌生卻又熟悉的名字——

不是他的名字，卻讓他立刻知道：那是他。

書頁斷裂、順序混亂，像是被時間粗暴翻閱過。

——你沒有開書店。

——你在另一座城市工作。

——你沒有留下。

沈感到一陣輕微的眩暈。

「這不是如果，」他說，「這是偏差。」

書頁回應得毫不猶豫：

——每一個選擇，都會生成一個偏差。

——你只是留在其中一個。

他翻看下一本。

這一次，他看見的是失敗——一連串錯誤的決定、破裂的關係、被誤解的野心。那個版本的他，並不更快樂，甚至更疲憊。

「所以，不是每個人生都更好。」

「那為什麼還要存在？」

書頁顫動了一下，像是在衡量措辭。

——因為存在，並不以幸福為目的。

這句話讓沈沉默了很久。

他一直以為，自己選擇了較為安全的一條路，是一種理性的勝利。現在他卻發現，理性並不會刪除其他可能，它只是讓你不用承擔它們。

書架之間開始出現微弱的聲音——不是語言，而是一種低頻的共振，像無數未被選擇的生命同時呼吸。

沈蹲下身，拾起一本幾乎破碎的書。

裡面記錄的，是他從未想像過的自己：他說出該說的話，承擔該承擔的後果，失去的比現在多，卻沒有躲藏。

「這個我，」沈低聲說，「會後悔嗎？」

書沒有直接回答，只顯現出一段話：

——後悔是記憶的副產品。

——而這裡的你，記得得比較完整。

沈感到胸口一緊。

他忽然明白，這些「另一個人生」之所以支離破碎，是因為它們無法被完整承載。人只能活一種人生，卻必須背負所有未活過的重量。

「那現在的我呢？」

「我算是哪一種版本？」

所有書頁同時翻動，聲音像雨。

——你是留下來的那個。

——不是因為最好，而是因為你承受得住。

雨聲在此時變得極重。

書店的燈閃了一下，世界彷彿隨時會失去穩定。沈忽然感到恐懼——不是對其他人生，而是對它們的靠近。他開始明白，這些碎片若再多一點，他可能會失去自己目前所站立的位置。

「夠了。」他說。

不是命令，更像請求。

雨開始減弱。

那些書一本一本消失，像被時間重新收編。最後，只剩下一本，安靜地躺在櫃檯上。

沈沒有打開。

他已經知道內容。

雨停了。

書也隨之不見，彷彿從未挑戰過現實的單一性。書店重新安靜下來，只有時鐘繼續走動，像在替某個版本的他，默默計時。

沈坐下來，第一次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。

他不再渴望成為別的自己。

他只是開始理解此刻的存在，本身就是一種選擇的殘餘。

窗外，雨水尚未完全退去。

而他知道，最困難的那本書，終究會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