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東坡夢長安 之 朝雲如水輕
第八章:朝雲如水輕
黃州歲寒,雪夜微光。蘇軾斜倚窗邊,看柴火微熄,熱氣中浮出一個女子的聲影。
不是王弗,不是過往京師女子,是黃州城外、微風細雨中,一個名叫「朝雲」的女子。
她不是驚艷之色,也非才情絕倫,但有種水一樣的溫柔,輕輕地包裹著他的荒蕪與漂泊。
初見她,是在黃州東門外。
朝雲是本地失怙孤女,父親早亡,母親病重,靠給人洗衣為生。那日雨後地濕,她抱著柴火滑倒在泥裡。他與弟子出行,親手扶起她,見其眉目清秀、眼神不卑不亢,心中微動。
回雪堂後,他說:「這女子不凡,雖貧而不賤,有骨氣。」
後來她竟自來求職,願為雪堂侍女。蘇軾問:「你為何來?」
朝雲低頭答:「因您眼裡,沒有笑貧的意思。」
那一刻,他忽然覺得,這世上還有些人,願為一句目光的善意,而來他身邊。
朝雲不多言,做事極細。晨起備茶、晚間熄燈、煮粥濾湯,事事妥帖。蘇軾曾戲問:「你是不是也會作詩?」
她搖頭說:「詩是你們士大夫消遣,我只知怎麼讓柴火不嗆人。」
他笑了:「你這話,比詩還妙。」
有一回,蘇軾病重,臥床不起,滿屋藥氣與濕寒。弟子皆忙亂,唯朝雲一人守夜不眠,煮湯熬粥,寸步不離。
他微睜眼,看見她伏在床邊睡著,一縷髮垂落在他指間。這一瞬,他心如微波輕泛,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柔滋味。
不久後,她成了他名義上的侍妾,但她從不以此自居,亦不多言恩愛。她常說:「我知自己不如夫人,亦不求你記得我一輩子,只望在你最苦的時候,有我在側。」
蘇軾曾為她寫詩曰:
朝來庭樹雨新晴,小榻幽窗夢未成。
人似秋鴻來有信,事如春夢了無痕。
後來她也病了,咳疾不止。蘇軾熬藥於夜,親試湯溫。她微笑說:「你為天下寫詩,卻為我煮藥,這便夠了。」
她臨終之時,只說了一句:「我走時,不必哭。你詩中會留我一滴墨就好。」
他淚未流,但寫下唐代白居易的《夢微之》:君埋泉下泥銷骨,我寄人間雪滿頭。
阿雲若有靈,應見雪堂燈未滅。
那一夜,雪下得極深。他推門而出,雪如夢境。他望向空山遠處,彷彿仍能看見她提燈走來,輕聲說:「先生,湯好了。」
一段如水流過卻無比溫潤的情誼,她不是蘇軾生命中最驚艷的人,卻是他最苦日子裡,最沉靜的那道光,她的離去,亦讓蘇軾懂得了第二次的失去與溫柔。
生來薄命非無情,伴我寒燈一夜明。
人似浮雲終散去,惟留詩墨細說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