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丘詩魂 之 筆下風雷
第四章:筆下風雷
筆之所指,或榮或死。翰林之地,本書香之府,至明初,卻似風雷之堂。
太祖既定鼎金陵,立文館以修《元史》,號曰「敕撰國史院」。凡入院者,皆名士之選,而眾心惴惴。上雖崇文,而多疑。其言曰:「文人多詐,以辭害政。」故命修史者日夜撰述,不得妄語一句。
高啓與宋濂、劉基並列史職。三人並為文壇巨擘,而性情各異。宋濂沉厚,善持中;劉基深沉,有智略;唯高啓才氣凌雲,不耐拘檢。
一日,太祖臨翰林院閱稿,見高啓所書〈元順帝本紀〉,其中有句曰:「時天下亂離,民疲於征斂,號泣道路。」太祖面色頓變,叱曰:「此言似責朕平亂太遲,何意也?」
高啓頓首曰:「臣不敢。此乃史筆直書,惟恐後世不知民苦。」
太祖沉吟久之,笑曰:「卿有才,但筆太直。天下初定,不可令史筆動搖人心。」遂命削改數語。
高啓退而歎曰:「筆直則禍生,筆曲則心死。吾非不知,然史不直,何以對天地?」
是夜,金陵風起,燈影搖紅。高啓獨坐案前,案上積稿盈尺。窗外有雨,聲如碎玉。他執筆良久,忽覺胸間一陣悶痛。心念母訓:「以德為本,勿以才自矜。」
乃長歎曰:「母言誠哉。然若人惟懼禍而不敢言,則筆猶囚徒也。」
於是展紙再書〈史官吟〉一首:「史筆雖輕重若山,文章原是血中還。一朝得罪龍顏怒,萬古誰分是與非。」
詩成,摺而藏於書中,不敢示人。
翌晨,劉基至。見高啓神色倦,問曰:「君近來多病乎?」
高啓微笑:「病於心耳。」
劉基嘆曰:「太祖多疑,好文而惡議。今修史者,皆行於刀刃。昔司馬遷以史筆留名,猶蒙宮刑;況今世乎?」
高啓對曰:「然則史可不書乎?」
劉基默然。良久曰:「子筆有風雷,願慎之。」
又數日,太祖命諸臣撰〈平元頌〉,令各以文頌聖德。高啓素厭諛詞,草草成篇,辭意平淡。太祖閱之不悅,曰:「此文氣短,似不誠心。」
宋濂急為奏曰:「高啓素以古直為文,非不敬也。」太祖冷笑曰:「古直?古直之人多不壽。」
是言一出,殿上肅然。自此,高啓心知身陷危途。歸院之後,收拾書稿,私書一詩曰:
「筆下風雷動九州,浮生無處不滄洲。若教直語皆成罪,何日青天得自由?」
夜半,江聲拍岸。高啓倚窗而立,望秦淮月影如血。忽聞遠處鼓聲三通,宮門漸閉。
他自語曰:「此地金闕玉堂,本為文章之府,今乃恐懼之所。風雷已起於筆端,非吾可控。」
他取出紙筆,於卷首題四字——「筆下風雷」。
是夜,燈火微明,映其瘦影於壁。窗外竹聲如嘆,似為詩人命途作悲歌。
「白簡盈前夜氣寒,宮花不語照心殘。
文章有骨難為僕,風雨青丘一夢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