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暴之岸 之 沉默的犧牲
第十六章:蘇門答臘的夜——沉默的犧牲
夜雨如潮,自天邊漫卷而來,彷彿所有未能落下的哭聲,在此刻傾瀉而下。蘇門答臘的叢林沉重、濃黑,像一部無字天書,記錄著無數被時代吞沒的名字。蟲鳴在枝葉間震盪,如斷線的祈禱。
郁達夫撐著破傘,走在泥濘之中。雨勢打在傘面上,像有人用力敲擊着他的一生。
他明白,今夜將是旅途的盡頭——然而他並沒有恐懼,只有深深的惆悵。
有些人死於子彈,有些人死於沉默。
而他,是死於文字與良心。
曾經的上海,如今遠在海霧那端。外灘的風,租界的燈火,文青們在深夜高談、爭辯、詩與怒火交纏的日子——全部化作潮聲中斷續的幻影。
郁達夫胸口揣著那些青年遺稿。紙張被潮氣侵蝕,邊緣發黑,但他仍習慣性地貼近心口。
那不只是一疊作品,而是他和他們最後的聯繫。
沈履安、方遼青、羅騰生……那些名字已在戰爭裡熄滅,像風雨中被吹熄的火苗。然而他記得他們的眼神、語氣、寫字時的微笑。
如果這個世界從未給過他們光,
那就讓文字成為他們的墓誌。
小屋後的泥地傳來腳步。
幾個模糊的人影像潮濕的影子,從雨幕中浮現。
「郁先生,」他們簡短地說,「請隨我們走。」
他看著他們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。
他想:這些人或許也有家、有妻子、有孩子,只是在某個黑夜裡被命令取走另一个靈魂。
他並不恨他們。
他恨的,是塑造這一切的時代。
他被押入密林深處。草葉刮在濕衣上,發出細碎如泣的聲響。雨水落在他臉上,像是不知名的手替他拭淚。
「到了。」
一名持槍者停下。
這片叢林如此安靜,仿佛天地都在等待。
郁達夫深吸一口潮濕的氣息。
他知道自己已無路可走。
「我只有一個願望。」
持槍者沉默。
郁達夫從衣袋裡取出那串被磨得模糊的木牌——
那是上海文人用來傳遞手稿的暗語,是青年們最後的希望。
「請把這個,和我放在一起。讓我死的地方,不至於太空。」
持槍者怔住片刻,最後點了點頭。
那一瞬間,郁達夫彷彿看見這個陌生男人眼中閃過一絲人性的光。
「郁先生……對不起。」
那聲音顫了微微。
郁達夫微笑,那笑容疲倦、滄桑,卻帶著一種古老的勇氣:「不用對不起。時代不對,你們也不對。」
雨絲斜落,叢林像深色的海洋。
槍聲在雨中炸開——悶、短、卻震裂天地。
鳥群驚起,葉片如風中散落的紙張。
郁達夫的身影向泥地緩緩倒下。
持槍者跪下,顫抖著手把木牌埋進泥裡。
他不知道這是什麼,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一個瘦弱的文人,死時竟能保持一種比軍人還堅硬的沉靜。
木牌被雨水沖刷,刻痕中的暗語一點一點現出輪廓。
「風暴之後,當有人拾起這些筆,就會知道——我們沒有白活。」
多年後,在新加坡的一家舊書攤,有人發現青年們的殘稿。
紙張破爛、字跡模糊,卻仍能辨識出那些曾在上海深夜熱烈爭辯的名字。
最後一頁夾著一張潮濕的碎紙片。
紙上是一行微弱的字:
「若我死於黑夜,請為我記住黎明。」
拾起其稿的青年怔住,胸口像被雨水灌透。
他不知道這些文字漂泊多年後如何倖存,但他知道——
有人在最黑暗的地方,用生命護住了它們。
他合上筆記本,抬頭望向遠方。海風吹來,像代替那些死者輕聲說:風暴已過,而你們曾照亮過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