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子歸山月 之 姑蘇台影
第四章:姑蘇台影
姑蘇台高聳天際,如白玉堆成的雲巢。春暖未透寒意,吳國宮廷卻早在暗潮裡翻湧。
只是這些波濤,西施仍須以柔弱之軀獨自承受。
夫差在姑蘇台設宴,群臣畢集。金絲繡帳,蘭麝香浮,歌舞宛如雲霧。西施被召至王側。
她著淡青紗衣,髮挽雲鬟,臉上不施粉黛,卻比宮中千紅萬艷更能奪目。
夫差側目一瞥,眼底光亮若星。
「卿今在朕前,不必拘禮。」
西施微垂睫,語氣如風過蘭葉:「妾常思越國曾淪為奴,故不敢忘分寸。」
此話既針對國,又勾起夫差的驕傲與憐惜。他伸手替她夾了一枚鱠魚。
「朕會讓妳忘越之苦。」
這一句輕語,使滿座文武皆側目。
伯嚭眼底一亮——越王的計策果然奏效,而他反可藉此進一步操控吳王。
鄒女握著酒盞,玉指用力到發白。
宴後,鄒女以「宮禮」之名,召西施入殿。
大殿無燈,只燃兩盞青燭,搖曳的火光照出鄒女冰冷的面容。
「越國的美人,」
鄒女語氣輕柔卻似刀刃,「聽聞王心悅於妳。」
西施行禮:「妾身不敢奪人之恩寵。」
「不敢?」鄒女笑,笑意冷若霜,「還是……不必?」
只見她將一方雪白手絹遞至西施面前:「此絹上染的是宮中稟告的薔薇露。只需輕染唇舌,便能讓人『病』上三四日,不致性命,只讓他遠妳一些。」
西施接過絹,只覺一陣寒意直入掌心。
「娘娘……」
鄒女靠近她,語氣如蛇信:「妳若不想死在後宮的陰影裡,就懂得何時該用,何時該捨。」
說完,她飄然離去,只留下一地濃重的薔薇香。
西施望著手中絹布,心如海水翻湧。
若她用,則成陰毒之人,失越王相託之計。
若她不用,她便將成眾矢之的。
她輕輕閉上眼。
「蠡……若你在,我該如何?」
她無聲地哭了。
與此同時,伯嚭在議事堂外獨坐。
吳王沉溺於歌舞佳人,他卻在暗中布局。
他密召兩名心腹:「王被色迷,正合我意。傳令下去,使越國請求減賦之事延宕。王顧情,不顧政,越國必求我周旋。」
心腹疑惑:「大夫意思是……越國反要謝您?」
伯嚭微笑,聲音慢得像滴水:「越王求我,我便是半個吳國之主。」
他抬眼望向姑蘇台:「至於那越女……只要她在王側,我便能操控王的心。」
可他不知,西施笑容越柔,心越碎;她越得寵,越是范蠡心上的刺;越接近王,越遠離了自己真正的歸路。
那夜,風從姑蘇臺高處掠下,吹開西施窗邊的綃帳。
她點一盞小燈,取出藏於胸前的薄紙。她每夜都會寫一封信,卻從不曾寄出。
「蠡:宮中深如井,人聲盡在井底回盪。我日笑給吳王看,夜哭給自己看。你若在越國高臺望我,可否……原諒我遠你。」
寫到此,她指尖顫抖,墨點落在紙上,如淚滴。
忽然,一陣很輕的腳步聲靠近。
她驚覺,連忙將信紙塞入銅盒,吹熄燈火。
門外傳來侍女低語:「王思及美人,命妳至御苑賞月。」
西施心一緊。
她抬起頭,那一刻,她臉上的疲憊、美與悲全化作一個清柔的笑。
「妾身遵命。」
這笑,是她的武器。
也是她的枷鎖。
御苑月色如水。夫差身著輕袍,負手而立。
聽見腳步,他回頭,看見西施置身於月下,衣襟被夜風吹得微微飄動。
他忽然道:「妳在越國……可曾有意中人?」
西施心中一震。
她不知夫差何以問此,但她知道——任何猶疑都會致命。
她抬起眼,淚光輕浮:「妾身一心在吳王前,又何敢有他?」
夫差凝視她許久,忽然伸手將她抱入懷中。
西施的身體微微一顫。
「朕不信妳無人惦念,」
夫差低語,「但朕想……替妳抹去所有的人。」
西施聽著,只覺胸口像被刀緩慢劃開。
她彷彿看到遠方的越國夜色中,有一人站在台上望著她,心被釘成一寸寸碎片。
她在夫差懷中,卻像在深淵。
她輕聲道:「王若願信妾……妾便不再望越。」
這一句話,斷了她與范蠡之間最後的一縷光。
雲闕高寒不見天,深宮燭盡影連綿。有情偏作無情笑,無淚還成有淚眠。
越水東流君未返,吳山月暗妾空懸。若將此意傳心上,怕是相思兩地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