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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子歸山月 之 夫差台前

第五章:夫差台前 

姑蘇臺上,春寒未退。江風自闔閭大城之外捲入,湖光與月色摺疊,鋪成一幅溫柔卻冰涼的畫卷。西施立於臺前,衣袂如曳雪,風一拂便似要落下。她望向遠處的東冥山色,那裡是越國北界,亦是她心魂所繫之地。

夫差緩步而來,腳步沉而不亂。

「愛卿又在看月?」他的語氣似有幾分柔和,卻冰冷如霜刃。

「月色好,然照不盡天下之心。」西施輕垂睫,那句看似溫婉的回應,卻讓夫差眼底掠過微不可察的陰翳。

夫差凝視她良久,一如凝視一場風華正盛、卻不知何時會凋謝的花。

「寡人……若當年未敗於會稽,若未受臥薪嘗膽之辱,你我今日是否會不同?」夫差忽然低語。

西施心口一痛,卻仍低眉。

「若無前塵,則無今事。」

「陛下比天下更懂,江山與人心,不容假設。」

夫差指尖微顫。她總能用一句話讓人無法反駁,而無法反駁的話語最靠近真實,也最傷人。

他忽然伸手,欲將她的手挽起。

西施輕退半步。

這半步看似輕柔,卻像是一道深不可越的河。

夫差的臉色因此僵硬片刻,轉瞬恢復冷冽。

「明日,隨寡人泛舟太湖。」

他語氣平靜,卻藏著命令。西施無從拒絕,只能俯首。

「謹遵聖命。」

夫差轉身離去,背影孤絕如寒松。西施望著那背影,心中卻緩緩湧起一種名為「悲涼」的情緒。

她低聲吟道——《月照姑蘇曲》

月上姑蘇台,照我影成雙。

影孤人未語,風重意何長。

若問歸期近,只恐淚先霜。

浮生如逆旅,誰與共蒼茫。

她將詩悄然藏入袖中,待夜深再焚。因為每一首詩,都是背叛。

或,是用生命交換的真心。

闔閭大城的地道深處,黑暗與濕氣交纏,唯有燭火跳動。

范蠡立於燭光邊緣,身影拉得細長。

文種自暗處而出,衣上帶著細微的泥跡。

「西施是否安?」文種低聲問。

范蠡仰頭看著昏黃的燭火,沉默數息。

「她……仍在夫差身側。」語氣平靜得像湖面,只有最靠近的人才知那湖下暗流湧動。

文種歎氣:「越王已至瀕危。若夫差明年再起兵,越必亡。」

范蠡低聲道:「越國能否再起,系於她一人之身。」

文種神色複雜:「你待她如此,又何忍?」

范蠡閉上眼。

西施的面容、笑意、眉間的輕愁……全部在眼底浮現。他胸口的痛楚幾乎令他握緊拳心。

「越之存亡,與我與她的性命,皆如螻蟻。」

「但……若越能復國,我願與她遠走江湖,永不問世事。」

文種望著他,露出一絲近乎哀憐的目光。

「天底下,最怕『願』字。因為願望越深,命運越不從人意。」

范蠡沉默。他一直知道這一點。

因為西施不是他的,只屬於天下的大局。

而他唯一能做的,便是在她墜落前,用自己接住她。

哪怕那代價,是血流成河。

太湖春波乍起。夫差在龍舟上把盞,諸臣羅列兩側。西施立於侍女之間,衣裳被湖風掀起,似白鷺欲飛。

夫差舉杯:「今日風光旖旎,愛卿可為寡人歌一曲?」

西施俯首,慢慢起身。她步履輕,聲音柔,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顫。

琴聲起。

她的指尖在七弦間輕游,一如落梅於水上。

但曲調未及中段,一名越裔樂師忽然錯拍,琴聲突兀。侍衛旋即拔劍。

夫差怒道:「擾我雅興,拖下去斬!」

西施心驚,猛然開口:「陛下饒命,此人只是心惶失措,並無他意!」

夫差瞥她一眼,眼神微冷。

「愛卿替他求情?」

西施的手微微抖了一下。

范蠡曾說:「越國在吳地的暗線將有暗計,必要小心。」

她知道今日太湖或有殺機,但不知殺向何人——如今終於明白,那錯拍是信號,是越國暗線要與吳軍交手的開局。

她此刻若再縱容變故,場上會立刻成為血海。

她唯有咬牙道:「妾身不忍見無辜之死。若陛下怪罪……便罰我一人。」

夫差的眉心終於鬆開。

「罰你?」

「你……本無可罰之處。」

他揮手示意放過那樂師,但轉頭卻緊盯著西施。

「你怕寡人生氣的樣子,令寡人……越無法放你遠去。」

一句話,讓西施心口像被割開。

她抬眼,看著夫差。

他不是沒有愛過。只是他的愛,覆在權力之上,像水覆冰,不知哪一層先碎。

她輕聲道:「妾身……無所求。」

夫差卻說:「可寡人,想要。」

龍舟輕晃,湖水拍打龍紋。

遠處有一葉小船,悄然掠過水面。

范蠡立於船頭,隔著日光與湖霧,看見了她。

她也看見了他。

兩人的眼神只交會一息。

但那一息比一輩子還長。

因為他們都知道——太湖春水下,正是大局將變之兆。

當夜,姑蘇城煙雨朦朧。

西施回到宮榻,卸下珠冠。她取出袖中那首詩——《月照姑蘇曲》。

她盯著那墨跡,手指微冷。

她知道范蠡就在此城某處,穿行在暗巷間,像是永不熄的燭火,而她是風。

她低低念出詩句。

月上姑蘇台,照我影成雙。

影孤人未語,風重意何長……

讀到半句,鼻尖酸楚,淚忽然落下。

燭焰微動。

她將詩緩緩投入火中。

火舌舔上紙張,墨跡化為黑灰。

她望著那一片灰燼,像望著自己的心。

突然,一道細微的聲響於窗外響起。

西施警覺轉身。

窗縫下一張細長竹片滑入,竹片上只寫著:「夜半子時,太湖西岸。」

無落款,但她知道,那是他。

燭火映著那兩行字,跳動如心緒。

西施握著竹片,閉上眼——

這或許是她與范蠡最後一次相見的機會。

因為越國計將啟,吳國的天將變。

她終於明白:這一夜的太湖,不只是湖。

是決別。

夜雨將落未落,太湖波影如碎銀。

千載之後,人只知西施傾城,不問她傾心。

而她的心從來不在宮闈,不在權座——

只在那個願為她流血、願與她流亡的人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