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暴之岸 之 破曉之刃
第十三章:破曉之刃
破曉前的上海,是一口被蓋住的鍋——
水已經滾得發燙,卻還沒有人敢揭開蓋子。
郁達夫在望舒的閣樓裡睜開眼時,外頭天色尚未亮透。濃霧從弄堂深處爬上來,像要吞掉每一扇窗。遠處傳來開閘的金屬聲響,不知是碼頭,還是軍部的車隊。
他下樓時,戴望舒已經在煮粥。
「今天不能出去。」
「又有什麼動靜?」
望舒把瓦鍋蓋捧起來,白氣蒸得他一雙眼睛有些霧濛濛的。
「左聯的人……昨晚又有三位失蹤了。有人看見他們被帶上軍車。」
達夫沉默。
望舒接著說:「外面……盯得更緊了。連內山書店今天都有人站崗。」
達夫心裡像被薄冰割過一刀。
上午十點,窗外的霧散開一些,陽光斜斜射進閣樓。達夫正想翻動昨日未寫完的稿子,卻聽見急促的敲門聲。
是范用。
他衣服沒扣好,像一路跑過來。
「達夫兄,你聽說了嗎?」
「誰?」
范用聲音低沉:「柔石。他們說……他昨夜沒回家。」
空氣瞬間凝住。
柔石——那個總是語氣輕輕的青年作家,寫《二月》的才子,愛抽劣質香煙,笑起來有點靦腆。
望舒倒抽一口氣:「是被抓了?」
范用搖頭:「沒人知道。他昨晚在北四川路附近被看到……之後就沒了。」
望舒捂住額頭:「這不只是抓捕……是清洗。」
郁達夫的手在桌邊緊緊扣住。
他腦中浮現柔石推眼鏡的動作,聲音略帶羞赧:「郁先生,小說……不過是我們掙扎的方式。」
掙扎的人,被黑潮帶走了。
中午時,郁達夫堅持要出去。望舒拗不過,只能陪他一同穿過弄堂。街道一如往常地喧鬧,但某種暗流讓人心裡發緊——巡捕房的巡邏隊密度明顯增多,街角小報攤前沒有青年聊天了,連賣煙的攤販都悄聲許多。
他們走進一間小報館。老編輯把今日的報紙攤在木桌上:「疑有文學人士遭秘密拘押……名單不詳。」
短短一句,被壓到報紙左下角,小得像要被黑夜吞掉。
「你知道嗎?」老編輯壓著嗓子說,「我們被警告,不准提名字,連暗示也不行。」
達夫的脖子上有青筋微微跳動。
「所以柔石的名字……哪裡都看不見?」
「不只他。還有其他人。」
望舒皺眉:「如果連報紙都沉默,上海就真的完了。」
老編輯看著他們,忽然低聲說:「你們要小心。別以為文人沒有重量。
在這種時候,文人的字比子彈還讓他們害怕。」
傍晚時分,他們收到一張夾在書頁間的字條——只有一句:「今晚十一點,內山書店後室。」
筆跡熟悉,是廖沫沙的。
夜霧再度籠罩整個街區,幾乎看不清前方。達夫跟望舒穿過四川北路時,不時能聽見遠處日本巡邏兵的軍靴聲,像敲在水泥上的冰錘。
內山書店後室燈光昏暗。廖沫沙、胡風、范用已在那裡等候,神情倉皇。
「事情快壓不住了。」
廖沫沙直入主題,「他們把柔石……還有幾位……都扣在公共租界外的軍用倉庫。」
望舒臉色發白:「他們要審?」
「不。」廖沫沙的聲音硬得像砸在地上,「是準備處理。」
達夫呼吸一滯。
胡風推來一疊文件:「我們仍要寫——不能停。但從今日起,每篇文章都得用假名,路線要分散,稿件不能走原路。」
達夫低頭看著那疊紙。
紙張微微顫抖,像風潮中的船帆。
「你們……把我也放進名單裡了?」
廖沫沙點頭:「你的筆鋒太亮,他們不會放過。」
達夫沉住聲音:「那就更該寫。」
後室一時無人說話。
那是一種像被困在黑夜深井中的安靜。
散會後,達夫獨自走到蘇州河北岸。凌晨三點的上海,街燈像被寒氣凍住,連光都顫抖。
對岸的黃浦江邊,突然出現一列黑影——
整齊、迅速、無聲。
達夫後背一麻。
那不是碼頭工人、不是巡捕隊、不是普通軍人。
那是一支專門清理異聲的部隊。
他站在風裡,冷意穿過衣襟。
上海的風暴,終於出鞘。
一把無形的刀,正在城市中逐條尋找名字,一個接一個。
他想起柔石。
想起被消失的朋友。
想起那些在報紙邊角找不到位置的字。
他閉上眼睛。
「如果刀要落下……」
他心念微動。
「至少讓我們寫下刀落的聲音。」
黎明在東邊露出微弱的灰光,像被刀鋒割裂的夜。
風暴,已不再逼近——
它已經在城中行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