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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暴之岸 之 黑潮前夜

第十二章:黑潮前夜

永安公司的鐘聲在午後三點敲響,聲音沉悶,像被濃霧包裹。

郁達夫剛從《申報》編輯部走出來,迎面而來的是黃浦江上的潮氣——混著煤煙、鹹味與不知名的腐朽氣味。這座城市正被一種莫名的緊張所籠罩,路上行人匆匆,巡捕房的汽笛聲在街巷間迴蕩,彷彿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還沒說出口的危機。

他知道,上海正變成一座巨大的湖泊,而他與朋友們——文學青年、記者、左翼作家、失意的詩人——都像是被困在湖心的影子,毫無退路。

午後的內山書店比往日更安靜,內山完造躬著身整理書架,只抬眼看了郁達夫一瞬。

「郁先生,來了。」

「嗯。」達夫點頭,「今天怎麼像是少了半個上海的客人?」

內山放下書,小聲說:「街上都在傳……軍部可能有大動作。左翼作家聯盟,昨晚已經有人被帶走。」

郁達夫心頭一沉。

並非意外——只是時間比想像中快。

書店角落的桌前,廖沫沙、范用等人正壓著聲音討論著《文學季刊》的去向,氣氛如臨深淵。

廖沫沙說:「新批條下來了,許多刊物要停……我們得分頭躲幾天。」

有人苦笑:「躲能躲多久?上海灘上,連影子都會被盯上。」

范用瞥郁達夫:「達夫兄,你那篇《潮聲記》……最好別發了。太直白。」

達夫端起茶杯,手有些微顫。

「這個時代……連寫潮水都要小心嗎?」

沒人接話。

傍晚,郁達夫回到霞飛路的寓所。門口的台階濕漉漉的,像有人剛撒過水。女房東站在樓梯上,擰著手帕。

「郁先生,今天來過三個人……說是找您。」

「什麼樣的人?」

「不像讀書人,更像……更像附近巡捕房的人。」

達夫沒問下去,只向她點頭:「謝謝。」

回屋後,他把桌上的稿子收進抽屜。窗子外傳來巡邏車喇叭聲,在夜霧裡顯得刺耳。他突然意識到——上海的夜越來越亮,不是因為文明,而是因為探照燈、軍車、和那些隱約的腳步聲。

他寫下一行字:「暴風雨前,人心最靜也最亂。」

未等墨跡乾,他便聽見敲門聲。

「是我。」聲音低低,是戴望舒。

望舒走進屋裡,顯然剛從雪後的小馬路上來,外套濕了一大片。

「今晚不要留在這。」

「怎麼了?」

「我收到消息,有人要盯上你。」望舒壓著聲音,「你最近寫的文章,被說是向敵視的思想靠攏。你知道,他們的帽子扣得有多快。」

郁達夫笑了一下:「寫一篇憂國憂民的雜文,也能成罪?」

望舒盯著他:「達夫,我求你,不要這樣無所謂……你不是不知道,他們不需要理由。」

屋內一時只剩煤爐微弱的噼啪聲。

「去哪?」

「換個地方住幾天,至少今晚先跟我走。」

「好。」

達夫只帶了兩件衣服與一本筆記本便跟著他下樓,街燈在霧裡像模糊的圓環,照著兩人的影子緊貼地面,猶如兩隻被追趕的獸。

在望舒臨時安排的住處——一間堆滿舊報紙的小閣樓裡,他們點起一盞昏黃的油燈。達夫翻著報紙,看到一則小小的新聞:

「日本駐軍在虹口增加巡邏,並控制若干文教機構。」

望舒說:「他們不是只想抓幾個作家,是要把整個思想界按下去。」

郁達夫放下報紙,靜靜道:「那我們更不能停筆。」

望舒苦笑:「達夫,你這人,就是把命當筆墨。」

達夫抬頭,眼眸裡卻有一種奇異的光。

「如果我們不寫,這座城市會變成什麼?」

窗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汽笛聲——似乎是警車,又似乎只是碼頭夜間的常規巡邏。但在兩人的心中,那聲音像一把利刃。

黑潮正在逼近。

夜深後,望舒睡去。郁達夫卻躺在木床上,久久無法合眼。

他聽見:遠處的風聲,像海潮推擠礁岸;路上的車輪聲,越來越密;隔壁房裡有人輾轉難眠;還有偌大上海灘的脈搏,正在加速跳動。

他忽然明白——

這不是風暴前夜。

這已經是風暴的一部分。

他下床,坐到桌前,撕下一張紙,寫下本章的最後一句:「若黑潮必至,願我以身站在浪尖。」

紙張微微顫動,像在呼吸。

上海的夜,被海的黑色推得更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