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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暴之岸 之 霧散之後的沉默

第十一章:霧散之後的沉默

清晨的上海濕冷、陰暗,街上只有清掃煤灰的女工與推著木車的挑夫。

前夜的濃霧已散,但仍留下一股難以名狀的壓抑。

郁達夫整夜沒合眼。

他坐在租界弄堂的一家窄小茶館裡,手裡的茶早已冰冷。他只覺得自己像一枚被丟進深井裡的石頭,墜落、無聲、無底。

腦中反覆響起的,只有兩個聲音:「達夫,走!」

「砰——!」

槍聲像鐵釘敲在心壁。

許定之帶著他逃出暗巷後便消失無蹤。

陸婉青……下落不明。

郁達夫不知道她是死了、被抓走、還是被藏匿。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。

整個上午,他翻遍各處報紙。

《申報》

《時報》

《大晚報》

《上海日日新報》

沒有任何關於昨晚的槍聲、追捕或巷戰的報導。

租界警署的例行通報也乾乾淨淨。

就像那一夜——從來沒有發生。

茶館老闆悄聲道:「租界裡死人很多的,只要是特務或巡捕動的手,報紙都不寫的。寫了要出事。」

郁達夫抬頭。

「你知道昨晚有什麼動靜?」

老闆縮了縮脖子:「我什麼都不知道。我只知道……最近抓了好些人。都是年輕的、會寫東西的。」

郁達夫心臟一緊。

「什麼理由?」

老闆壓低聲音:「理由?哪需要理由。只要懷疑你知道什麼、看見什麼、寫過什麼,理由就自然生出來了。」

茶館外,梧桐枝影搖晃,像被看不見的力量操控。

下午,他回到南國社的舊址——市北租界內一棟老洋房。

屋裡煙味濃重,好多人都在。

但氣氛像覆著一層悶燒的灰。

張聞江第一個衝上前:「你昨晚去哪了?!」

郁達夫眼神沉靜:「你們收到什麼消息?」

張聞江臉色陰沉:「有人看到你跟許定之、陸婉青一起離開座談會後……被人尾隨。」

陸婉青的名字讓整個房間空氣凝住。

另一名成員低聲道:「婉青……是不是牽扯到那條線?」

「閉嘴!」有人喝道。

屋內爆出一陣低語,像壓抑的火花四處噼啪。

郁達夫冷冷問:「你們知道她接觸了誰?」

無人回答。

有人看向窗外,有人捻著菸屁股,有人重重敲著桌子。

每個人都知道些什麼——但什麼都不能說。

張聞江把門關上。

「達夫,我得問你。」

他盯著郁達夫,眼神不再是朋友,而像審問者。

「昨晚發生的事……你說實話,你到底牽涉到什麼?」

郁達夫抬起眼。

「我只是想寫一篇稿件。」

「那篇稿件,是在寫特務、寫租界勾連、寫黑幕吧?」

郁達夫沉默。

沉默就是答案。

有人低聲罵了一句:「完了。他果然寫了。」

「你以為你是魯迅?以為你能罵完軍閥再罵特務?」一人冷笑。

「你不知道現在跟三年前、五年前不一樣了嗎?」

「我們寫得太真的,他們就會把我們真的弄死。」

這些話像一拳拳打在郁達夫胸口。

他才明白——

那些人不是怪他寫得不夠有力,

是怕他寫得太真。

門忽然被推開。

許定之站在門口,臉上有擦痕,衣襬沾著乾掉的泥。

所有人都安靜了。

他走進房間,目光掃過眾人,最後停在郁達夫身上。

「她被抓了。」

整間房空氣像被抽掉。

郁達夫幾乎站不穩:「哪裡?被誰?」

許定之回答:

「日本憲兵隊在虹口的分站。不是租界巡捕,也不是國內的人。」

眾人倒吸一口涼氣。

日本人抓的——那意味著几乎沒有活著回來的可能。

「他們懷疑她掌握了上海情報網的一部分來源。」

「還懷疑她聯絡左派,收集日軍在上海的配置。」

許定之看著郁達夫:「而他們把這些懷疑——跟你聯繫在一起。」

郁達夫喉頭緊縮。

「為什麼?」

許定之那雙眼像鐵一樣冷:「因為你回來得太突然。

因為你跟她見面。

因為你在寫那篇文章。

因為……

他頓了頓。

「因為她最後見的人,是你。」

這句話像判決。

整個南國社陷入死寂。

有人在吸氣,有人忍住咳嗽,有人搖著頭。

更多人,目光變得複雜——驚慌、憤怒、害怕……甚至有微弱的指責。

郁達夫感到背後像被數十雙眼所刺。

他第一次理解——

作家不是無辜的旁觀者。

一句話能救人,也能害人。

在風暴之中,文字的代價,是血。

張聞江走上前,握住郁達夫的肩,用力到像要把他拉回現實。

「達夫,你聽我說——

郁達夫抬起頭,聲音低而沙啞:「她是因為我……才被抓的?」

許定之沉默。

沉默,就是答案。

那一刻,郁達夫胸口像被狠狠掏空。

他望向窗外,灰白的天空像被煙霧蒙住,連光都無力穿透。

他緩緩吐出一句:「如果我不來上海……她就不會死。」

許定之忽然怒吼:「你別把一切都往自己身上攬!」

眾人一愣。

許定之走到他面前,低聲:「真正該死的不是你,是那些抓她的人,是這座城市背後的黑暗。」

「但現在——只有你能把真相寫出來。」

「若你沉默,她的死……就真的白死了。」

郁達夫睜大眼。

這一瞬,他終於明白——

文字不只是武器,也是救贖。

沉默才是最殘酷的背叛。

他緩緩握緊拳。

「我會寫。」

「我會把所有真相寫出來。」

許定之凝視他,慢慢點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