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學界的審判
第七章:文學界的審判
火光事件後的第三天,《海上評論》在頭版刊登一篇社論。
標題只有四個字——《危語亂世》
署名是一個眾人皆知但沒有誰見過的筆名:「山左客」。
郁達夫看到標題時,心臟便沉下去。
山左客是誰?
或許不重要——文壇都知道,那是某派系主將的共同筆名,代表一整群人。
而這群人此刻把槍口對準的,是他。
沈若昀替他把報紙攤開。
字字像刀。
「郁某之文,無立場、無道德,一味渲染社會黑暗,以求私名。」
「其筆之下,上海無良善、人心盡腐敗——此非寫實乃刻意,乃危言矣。」
「文人不負責,則國運不興。」
「時局艱難,竟有此等文牘之徒,只知誇己之清醒,卻無一寸救時之誠。」
最後一句最狠:「此等文章,不可再留上海文壇。」
沈若昀讀到這裡時,手指微微發抖。
「他們……要把你趕出去。」
她的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恐慌。
郁達夫沒有說話。
他在文壇不是初出茅廬的新兵,他看得出這篇文章背後的力量——
不是一個人在罵他,
而是一整個派系發出了信號:
「郁達夫可以被清算。」
下午,郁達夫照常前往書報社。
但一踏入門廳,他便感到人群的空氣有異。
十幾名編輯低聲交談,看到他時反射性散開。
像是怕與他站在一起會被燒傷。
有一人走過來打招呼:「郁先生早。」
但語氣帶著一種不自然的客氣,如同寒冬裡的塑膠花。
郁達夫心底泛起一絲苦笑。
他早知道會是這樣。
他只是沒想到,來得這麼快。
晚上,一場文學界例行的讀書會被臨時「改為討論時局與文責」。
他一走進去,便知道氣味不對。
會場里坐著近三十人——
左翼的、右翼的、維持中立的、中間投機的……
上海文壇此刻像一鍋燒開的湯,所有人都在滾。
而今天,湯裡的主角,是他。
主持人端起眼鏡:「今天,我們要討論近期某些文章是否失當。」
某些文章。
某些人。
誰都懂。
一位青年左翼作家站起來,語氣冰冷:「郁先生筆下只有灰暗,他說要『記錄現實』,可他的現實總是最醜惡的部分。我想問——他究竟想給讀者什麼?」
另一人補刀:「他已經成為反動派的口實。軍方昨天就引用他的文章,說是『市民思想頹唐』——這難道不是害了我們?」
第三人甚至拍桌:「文人要負起時代責任!郁先生的文章,只會讓人民更加絕望!」
場內一片嘩然。
郁達夫坐在中央位置,像坐在火刑架上。
主持人望向他:「郁先生,你可願回應?」
郁達夫緩緩站起。
四周無數雙眼在盯著他──怒的、冷的、試探的、期待他跪下的。
他舉起手中的稿紙。
「我寫的,是我所見。」聲音不高,但每字如落石。
「上海有光,我寫光;上海有影,我也必須寫影。」
他掃視全場:「若我們只准描寫美好,那叫粉飾,不叫文學。」
會場瞬間冷得像結霜。
幾個青年立刻反擊:「那你就是在唱衰時局!」
「國難當頭你還寫黑暗,你到底站哪一邊?」
「今天不是寫散文,是選立場!」
一位向來與軍方關係良好的詩人站起來:「郁先生,我們都敬重你的才筆。但希望你能寫一篇聲明,說明你並無惡意,並承認——」
他頓了一下,才說:「承認你最近的文章過於偏激,傷害了大局。」
大局。
又是這個詞。
沈若昀坐在角落,臉色蒼白。
她知道,這不是請求,而是命令。
文人社會的命令通常比軍隊更可怕,因為它用「輿論」殺人。
郁達夫深吸一口氣。
然後,他做出了一個讓整個會場僵住的動作——
他把那篇「被要求檢討」的聲明稿,撕碎了。
紙屑落滿桌面。
他抬起頭,眼神冷靜:「我可以允許你們反對我,但不能允許你們替我寫我要說的話。」
全場一片死寂。
主持人僵硬幾秒,才說:「……若你不願檢討,那本會恐怕無法再接納你的作品。」
另一人接著:「我們將在明天的刊物上刊出聲明——《風暴前夜》作者郁達夫立場不明,本刊今後不再採用其稿件。」
第三人冷冷一句:「文壇不歡迎你。」
那一刻,不再是討論。
而是宣判。
沈若昀站起來想說什麼,但郁達夫做個手勢讓她不要靠近。
他整理衣領,彷彿只是聽到了一段不值一提的通知。
然後,他平靜地推門離開。
當他走到樓梯口時,一個青年迅速從角落閃出。
不是文人。
是昨夜黑車的人。
對方走近,低聲說:「郁先生,他們不接納你沒關係。反正……我們要你閉嘴的理由,可比文學簡單得多。」
郁達夫停住腳步。
青年冷笑:「小心晚上的黑影。」
說完便轉身消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