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暴之岸 之 破曉之前
第八章:破曉之前
上海的冬夜濕冷,霧氣如灰色的薄紗,覆在梧桐街道上。復興公園外的路燈濾出黃暈的光,照著結霜的長椅、滴著水的報亭鐵皮,以及匆匆趕路、把衣領豎得老高的人影。所有人似乎都在逃避某種逼近的陰影。
郁達夫在這個時候回到上海。
他從杭州坐最後一班火車,身上僅有一只帆布袋,一件舊呢大衣,還有滿腦子在沿途搖晃中越想越亂的決心與懷疑。
他原以為,離開上海兩年,可以讓自己和城市的紛擾保持距離;可當火車駛入南站時,他看到月台上那些熟悉而疲憊的臉、報販高喊的戰事消息、巡警的軍靴聲,他才明白——上海永遠不會因他而停止風暴。
反而,他越是逃,它越是纏。
在霞飛路口的咖啡館裡,舊友顧子雍等著他。
顧子雍比從前瘦了許多,夾著煙卷,語氣像玩笑但目光是認真的:「你回來,不是件好事。」
郁達夫取下手套,苦笑:「正因為不是好事,所以回來。」
顧子雍盯著他,一字一句地說:「京滬線上已經不能再寫那些『自我』、『情緒』的東西了。文壇兩派吵得比以前還兇,左翼右翼互相咬,編輯部、出版社都被盯著。你一句話寫偏了,後果不是退稿,是——」
他朝窗外的巡捕走過的方向點了點頭。
「是人間蒸發。」
郁達夫沉默。他當然知道,他比誰都清楚上海文壇表面風雅、底下刀光的本質,但他沒想到火已燒到這樣的地步。
「還來得及回頭。」顧子雍補了一句。
「我回來,就是為了不回頭。」郁達夫淡淡說。
顧子雍深吸一口煙,沒再勸,只道:「那你至少……要更小心。」
幾天後,一場在滬西舉行的文學座談會,讓郁達夫重新感受到「文學鬥爭」這個詞帶著怎樣的體溫。
會場裡坐著熟悉的面孔——張聞江、陸婉青、許定之,他們曾是南國社的同伴,也是郁達夫最信任的創作同伴。
可今日,他們的眼神已各自站在不同陣線。
一名激進青年拍桌怒斥:「文學必須為現實服務!你們那些小資產階級的『傷春悲秋』,在國破家亡之前毫無意義!」
另一方立刻反駁:「文學是自由的!若只為政治服務,那叫宣傳,不叫文學!」
在充滿煙味的屋子裡,聲音愈來愈尖銳,彷彿每一句話都在磨刀。
郁達夫看著爭吵的兩群人,胸口忽然有種難言的酸楚。
這些人,曾因為愛文字、愛自由、愛那個尚未來臨的中國而聚在一起。
如今,卻因為對中國未來的不同看法,而互相撕裂。
張聞江轉頭看著郁達夫,壓低聲音:「你回來得不是時候。文學圈的風暴,比外頭的更兇。」
郁達夫回望他:「風暴總要有人走進去,不然它怎麼停?」
張聞江苦笑:「你這話,會讓你死得早。」
當夜,郁達夫離開座談會,走在法租界的路上。霧更濃,梧桐枝影像鬼魅。
回到寓所時,一名陌生男子正等在門邊。
他穿著灰黑色棉大衣,帽沿壓得低低的。「郁先生?」
郁達夫握緊門把:「你是?」
男子遞出一封信:「這是有人托我交給你的。你看完就明白。」
說完,他轉身消失在街角。
郁達夫心頭一緊。
信封無署名,但筆跡熟悉。
——是陸婉青。
他拆開信,讀到短短幾行:「達夫,此刻的上海已不是你記得的上海。有些人看著你,有些人需要你,更有人想讓你閉嘴。你回來,是好事,也是危險。明夜子時,石門二路老圖書館後門見,我有話告訴你。」
字跡微微顫抖,像是寫信的人也在焦灼中急促呼吸。
郁達夫想起白天文壇的爭鬥、舊友的警告、街頭巡捕的冷光,以及如今這封深夜遞來的信。
他意識到——這座城市正從文化的暴風,滑向真正的深淵。
而明夜的一次會面,也許將決定他能否在風暴裡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