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中失落之書 之 雨的條件

第二章：雨的條件

雨不是自然現象。

至少，對沈而言不是。

他是在第七次下雨後才確定這件事的。不是因為統計，而是一種更接近直覺的計量——像人知道自己正在老去，卻說不出是哪一天開始。

那天清晨，天氣預報說是晴天。天空甚至藍得近乎誠實。沈照常打開書店，擦拭櫃檯，把昨天未賣出的書推回原位。他對天氣一向不在意，因為真正會改變他的，從來不是外在條件。

下午四點零三分，雨突然落下。

沒有風，沒有雲的堆積，雨像是被某種意志直接放行。第一聲落在屋簷上時，沈幾乎立刻抬頭——不是驚訝，而是確認。

「你又來了。」他說。

書架沒有變化。世界看起來仍舊合理。這讓他一度懷疑，也許一切只是他對偶然的過度詮釋。哲學書裡常提醒人類：不要急著替混亂賦予意義。

可就在雨聲變得穩定的那一刻，那本書出現了。

不是突然，而是像一直都在，只是此刻才被允許看見。

沈沒有立刻靠近。他站在原地，像一名面對神諭卻尚未準備好理解的人。他注意到一件事：書出現之前，必須先有雨。不是濕度，不是天氣，而是「正在下的雨」。

「為什麼是雨？」他問。

他知道自己正在犯一個老問題——把世界當作對話者。但若世界拒絕回應，人類又何以持續發問？

他走近書架，這次沒有取下書，只是站在書前，像站在一面尚未映出自己的鏡子。

「你需要條件。」

「所有顯現都需要條件，對嗎？」

他想起年輕時讀過的一句話：沒有任何真理會在晴朗中出現。當時他以為那只是修辭，如今卻開始懷疑，那是否是一條被忽略的規則。

雨聲忽然變得密集，像是世界在調整呼吸。

書頁自行翻開。

——雨不是原因。雨是允許。

沈皺眉。

「允許什麼？」

——允許你暫時不必記得自己是誰。

他沉默了很久。

人在晴天裡，總是被迫維持連續性——姓名、職業、過去、責任，一切都必須清楚且一致。但雨會讓城市模糊，讓輪廓溶解，讓人得以短暫脫離身份。

「所以，只有在雨裡，我才能看到你們？」

「因為只有那時，我不是完整的我？」

書沒有立刻回答。

沈忽然明白，這不是一場關於書的現象，而是一場關於裂縫的實驗。雨不創造裂縫，它只是讓裂縫顯影。

——你並非在雨中變得脆弱。

——你只是終於停止假裝自己是封閉的。

那一刻，沈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輕微恐懼。不是對未知，而是對被理解。他一直以為，自己之所以孤獨，是因為世界無法靠近；現在他才意識到，也許是他拒絕被靠近。

「如果有一天不再下雨呢？」他問。

「如果世界決定永遠晴朗？」

書頁緩慢地翻到最後。

——那麼，這些書仍會存在。

——只是再也沒有人能承受它們。

雨在這時停了。

書消失得乾淨俐落，像從未挑戰過現實的權威。書架恢復原樣，世界再次變得可被理解。

但沈站在原地，久久沒有動。

他終於明白，所謂「雨的條件」，並不是氣候，而是一種狀態——

一種人願意承認自己尚未完成的狀態。

窗外，水漬尚未乾透。

他知道，下一場雨，遲早會來。